49.難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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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謝承思坐在降香對面。 隔在他們之中的,是一張小幾。 小幾上擺著今日的晚餐。 降香緩緩地抬起頭,盯著面前的飯菜,像是在仔細地思考。 謝承思竟也不催。 忍著等她開口。 降香終于說話了,話說得不太順暢:“懷……懷王?!?/br> 謝承思又問:“今天吃什么?” 聲音低柔,耐心得似乎已經不像他了。 降香聽話地伸出手指,一道一道地點過去:“金、金銀……蹄;桃仁……雞??;冬筍蝦干……湯;梅花……蕓豆卷?!?/br> 話說得磕磕絆絆,好歹算是一道菜不落地,全說了出來。 乍聽上去,像是王府要請新廚子,所以讓應召的廚子,每人都做一席拿手菜出來,做完了,再介紹給主人聽。 而降香就像那山野之人,沒見過市面,初次見著貴人,說什么都哆哆嗦嗦。 但謝承思對她,卻不像是對廚子,耐心竟還沒耗盡:“你喜歡哪一道?” 降香偷偷掀起眼皮,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還、還沒吃……” 謝承思追問:“那你想吃哪一道?” 降香沒說話,但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離手邊最近的盤碟。 對話愈發沒有意義了。 招廚子可不會如此。 這段日子里,謝承思每日都要這么問降香。 如今,她對著他說話,雖然還不是那么靈光,但已經比一開始的樣子,要好太多。 一開始,她只會躲,或是自說自話。 除了“不要”、“聽話”、“答對了”之類,不會再說別的。 現在雖也會不主動和謝承思說話,但總算是能聽得懂話,問什么,答什么了。 謝承思為降香夾去了她所指的菜。 “今夜早些睡,明日長公主來做客。早上不宜耽擱?!彼贿厞A,一邊說。 降香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牙箸立刻滑脫出去,先后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承思好使象牙,降香自然也要同他用一樣的。 “公……主?!苯迪愫斓刂貜椭?。 “如今是長公主了?!敝x承思糾正她,彎腰為她撿起掉落的食箸。 * 謝承思招待長公主,并不如長公主招待他那般講求排場。 只當家人之間普通的走動。 自然也不會請一大堆賓客作陪。 因高玄弼是駙馬的親侄子,便只請了他來。 雖謝承思對長公主只是當家人招待,但也沒怠慢了她。 他熟知長公主的喜好,請來神京中最有名的幾位廚子置辦席面,又請來神京中最紅的伶官班子,里面都是最鮮嫩的絕色少年,只為她一人,歌舞助興。 長公主確實滿意。 她此次來,一是為了慶賀謝承思終于斷腿重愈。 二則是聽說他終于收了女人,慶賀她的心肝開竅。 家中二郎,生得最為貌美。自然而然的,也是她最疼愛的親親寶貝,她一定要單獨來看看他。 然而,隨長公主而來的少年常侍,并二位世家子,心情可就不那么好了。 世家子是生面孔。 而那名常侍,謝承思曾在長公主的筵席上見過。正是他帶著鸚鵡,為降香大鬧的那一回。 二人親親密密,黏黏糊糊地抱作一團,好似連體嬰。 謝承思本以為,自己的這位姑母。好歹要流連一陣子,卻沒成想,時間還不過半年,長公主便又有了新歡。 這三人在來時的路上,就暗暗地較勁,現在看見了更多的對手,眼里更是像是瞪出了火。 一人先拈起蜜餞,喂長公主咽下。 便定有一另人端著牛乳,哺到長公主唇邊。 到后來,不知是誰先開的頭,他們找謝承思要了伶官的舞衣,學著伶官的樣子,也下場獻藝。 若放在幾月前,謝承思見著這奇怪的場景,怎么都要陰陽怪氣地揶揄兩句。 長公主在他府中這樣目中無人,真當自己是熱心體貼的慈愛姑母? 他們是勢同水火。 然四下里無一外人,她竟還要仗著長輩身份,大耍威風? 可如今謝承思卻自顧不暇。 早沒了曾經那種假作瘋癲,揪著旁人亂嗆聲的興致。 除了嗯嗯啊啊地接下長公主拋給他的問題,整場筵席上,一直心不在焉地沉默著。 指節藏在寬大的袖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膝頭。 高玄弼好幾次偷偷扯他,要同他講小話,他都無動于衷。 謝承思不愿與長公主斗法,不代表長公主沒這個興致。 她推開少年人唇舌間渡來的酒,轉向謝承思: “二郎,聽聞你前些日子里納了名女子。怎的今日沒見?” 謝承思:“她身子不適?!?/br> 他回絕地極不客氣,一點情面也不給長公主留。 長公主可不會看他的眼色,依舊隨心所欲地追道:“聽聞她是你那位貼身侍女?還是從我府中出來的?” 明知故問。 連一旁作陪的高玄弼,都感受到她的不善,要在心里腹誹。 謝承思卻突然改了主意,松口道:“是。姑母是要見她?” “見也見得。只是她實在病弱,不能見風。姑母若真想見人,需隨我來。不知姑母肯不肯屈尊?” 長公主見好就收,退讓一步:“二郎這說得是什么話?我豈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她是病人,自然要我去就她?!?/br> * 長公主來到東跨院時,蔣神醫正在為降香診病。 謝承思陪在她身邊,高玄弼為表示對長公主的敬重,稍稍落后他們半步。 一旁伺候的是內監總管成素——每次公主來拜訪,謝承思都點成大總管,要他親身侍奉。 從謝承思發現,降香只對他胡言亂語起,他就強逼蔣神醫,每日都要為她看診。 現在便是診病的時刻。 降香余光瞟到長公主的身影,拉著蔣神醫站起來,畏畏縮縮地行禮。 ——顯然認得人。 謝承思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他所觸之處,像是挨著冰雪,使半邊身子都僵得凍住了。 不過,她也并沒有僵多久。 因為下一刻,謝承思一把將她按回去,唯余蔣神醫一人站著了。 “傻站著干什么?既然病了,就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彼唤浶牡卣f。 眉頭卻緊鎖,臉色也不太好看,陰沉沉的,像是待雨的天空。 也不知是說給降香聽,還是說給長公主聽。 降香低下頭,不敢吭聲了。 像是很怕他。 長公主笑著打趣:“喲?二郎這是怎么了?把人嚇成這樣,自己卻扮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怨夫模樣,倒像是你被騙財騙色,還騙去了真感情。當真是稀奇呢!” 她特意強調了“怨夫”二字。 說完,她也不等謝承思有什么反應,又自顧自地轉向降香:“我記得你,降香對不對?是我府上出來的姑娘。我府上的姑娘們,個個都是溫柔馴順,品行高潔的好姑娘,從來不會騙人?!?/br> “也不知我家這位二郎,怎么怨怪上了你?瞧瞧他對你做了什么,把你折騰成現在這般,風一吹就倒的樣子?!?/br> “他這么喜歡你,便是恨我,也不至于拿你出氣?!?/br> 這次,長公主又特意強調了“我府上”這三字。 她的手心,溫柔地撫過了降香的臉頰。 尖尖的指甲,輕輕劃過肌膚,淺淺的痕跡,迅速消弭于無形。 此語一處,眾人神色皆變。 高玄弼狐疑地望向謝承思:她到底什么意思?裝也不裝,直說降香是她的人?是真話,還是離間? 若是真話,她這么直接說出來,豈非將把柄直接交了出來? 若是離間,謝承思信她,豈非就順著她的話頭,懷疑降香對他不利? 對他不利?能不利到那里去? 高玄弼又看了他一眼。 日月朗朗,松風肅肅。 尤其是一雙有力的長腿,立得穩穩。再無倚于素輿之上,那般懶惰散漫的頹氣。 腿?高玄弼悚然。 他本還想著,公主走后,私下里再找謝承思,問清楚其中原委。 現在卻有些不敢了。 只有降香,仿佛墜入了幼年的夢中,那時她還在做乞兒。乞兒眼中那雙九天玄女的雙手,終于有了實感。 和想象一樣柔軟,一樣雪白,一樣散發著猗猗的蘭息。 即使過了許多年,降香從孩童到成人,公主似乎沒有分毫變化。 歲月不僅沒有在她妝容得宜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連手上也沒有。 “哎呀,被我嚇到了?怎么愣成這樣?”長公主的聲音再次響起。 似乎是為了照顧病中的降香,她稍微捏起嗓子,話尾仿佛有鉤子。 “好了好了,都怪我,怪我這個討人嫌的老婆子,好心辦壞事,咋咋呼呼的,盡做些煩人的事?!遍L公主收回手,“我知道二郎嫌我,我也不亂斷你們小兒女的官司,你們自己糾纏去吧!” 她像是被自己的話逗笑了,以袖掩面,咯咯地笑起來。 在這之后,長公主沒留多久,便帶著她的幾名入幕之賓,浩浩蕩蕩地離去了。 她踏出東跨院時,降香又動了動身子,想要起身行禮。 卻又被謝承思鐵锨一般的手掌,死死地制住了。 長公主對降香說過的話,不知謝承思信了幾分。 卻引起了成素的懷疑。 他和高玄弼想到了一處去。 為了解惑,他偷偷找來纈草,將二人手中的消息又比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