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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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恕開始大面積地整理家中的東西。 在天亮起來的時候,在天暗下去的瞬間,在漫長的、只有風嗚咽的午夜里,變化無窮的歲月以具象化的光景流轉在四四方方的格子窗上。 松柏猶綠,明窗凈幾。清冽涼爽的冷氣沿著幽深的氣道滲入肺腔之時,明亮的嚴冬也在耳畔徐徐地展開。 有嘶嘶的煎小魚的聲音,還有細碎的、噼咔噼咔的炸口聲。那是糖粘子和板栗在出鍋,金黃色的香甜裹了脆生生的砂糖,熱騰騰地倒進牛皮紙袋里。 隋恕很容易便能想起它們的味道,與之一并粘連在記憶深處的還有白尾海雕和蒼鷺。 一月是在水庫邊蹲海雕的好季節,水冰相接的地帶,蹲守在迷彩帳篷幾十天,終于等來了暗褐色的猛禽掠過天空,挨著水面低低飛行。他和祖父來不及說話,連珠炮般地摁下了一陣快門,精準地捕捉到白尾海雕用利爪捕食的一瞬間。 兩個人高興地坐在路邊分食同一袋板栗。 隋恕凝視著找出來的影集,禁不住微笑了。 他把白尾海雕的照片取出來,平鋪、擦拭,放回去。又取出蘆葦旁仙風道骨的蒼鷺照,平鋪、擦拭、放回去。 毛腳鵟也是他拍的,這是典型的冬候鳥。長尾山雀也是,還有紅尾斑鶇,以及圓頭圓腦的小麻雀,全部都是他拍的。 隋恕不厭其煩地一張張取出來,又不厭其煩地鋪滿地毯。 他挨個數著每一張照片的時間、地點,那段時間出過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又解決了什么樣棘手的難題。 他和簡韶也一起喂過鳥,只是并沒有拍照片。 那個時候周姨吞藥自殺還沒有多久,邵文津準備投一家滑雪度假村,而白新波忙著為上海會議造勢。他整日待在家里,用那種有著按壓式皮管的老式鋼筆汲墨,筆尖抵著白紙寫一些應付母親的心得,腰帶扣不小心頂到她,沒辦法只能幫她揉一揉。 她一點也不安靜,總是動來動去,然后便安靜了,喔,是睡著了。 信紙是凈白的,而鋪展在窗欞外的天空是透徹的藍色。知覺的靜止里,其實枝梢還在風中微微地顫。 萬物模糊成心頭的一片潮潤,像極了童年時期趴在辦公樓下的水池邊……湖中映出模糊的白塔的尖、警務員的影子、海棠與牡丹,雨后咸腥的風從中海之上吹來。 一切模糊了。 他的臉濕掉了,分不清在湖底還是岸上。 這種濡濕的感覺一直貫穿著他的人生,他甚至覺得人生只不過是心頭的一片濡濕。他的一切不過如照水鏡一般,像隔著湖面看另一個人的人生。 對于他自己的事情,他甚至也可以漠然地寬慰別人。比如,他寬慰過簡韶。 橘紅色的番茄醬浮現在腦中,隋恕記起了它十分細小,只有一個小點,沾在她的唇角邊。 簡韶神思不定地捏著勺子,而那把勺子是如意云頭狀的,有鮮妍的花卉紋。 隋恕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他在廚房中找到了那把勺子,確實和他記憶里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那天這把勺子舀的是玉米牛奶燕麥粥,只需要拆一包玉米粒,倒上燕麥、加入牛奶煮兩分鐘就好了。簡韶趕早課的時候就會這么喝,省時省力。 隋恕很容易便做好了,一點也不難。 他還在櫥柜里找到了各式各樣的調味醬,因為兩個人的口味過于相似,所以他也分不清哪些是他買的,哪些是簡韶用完了補上的。 那天早上燕麥粥的旁邊是雞蛋和沙拉,他試圖做,但是沒能再做出來。因為家里已經很久沒有新鮮的蔬菜了。 隋恕停止整理廚房,回到了書房。 書柜的最深處,有一摞草紙。隋恕剛翻出時以為是自己之前的習作,展開后才發現那是祖父為了陪他練毛筆字,隨手給拍攝過的鳥兒勾的小品畫、題的小詩小詞。 隋恕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為什么沒有把這些東西裝裱起來,明明就非常重要,非常珍貴——他為什么僅僅是卷起來收在盒子里呢?他怎么能這樣做呢? 所以他在整理完觀鳥照片、做完了玉米燕麥粥后,又花了一個小時仔細斟酌裝裱的選款。 比如第一幅花鳥小品應當先用黃褐色的仿古絹作框,背景飾以淡雅的銀灰,天頭間用畫心框同色的仿古絹作驚燕,再加上平衡矩線,裱件和畫面就會諧映成趣、和諧明凈。 而第二幅是章草對聯,他不想分開裝裱,又畏上下聯區分不清,于是便計劃先用淺青錦綾作天地頭,在上下矩對齊、處于同一水平線上時,再用6cm寬的褐色通天邊拼連。 至于第三幅可以簡單些,將扇面和題字裱在一起,天地頭用古銅色的錦,隔水用淺褐色,兩者中間輔以5mm的白矩作隔,簡潔厚樸…… 為了做好這件事情,隋恕甚至不在辦公室住了。而是每天都回馬南里,每天都打開主燈,每天都和裝裱師溝通自己到底要什么樣的效果。 “你要回家???”莊緯看到他準時上下班的身影,十分驚奇。 “我需要去做裝裱?!彼逅〉?。 莊緯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新咖啡機到了!”劉安娜高興地喊他。茶水間的咖啡機換新,可是最近一堆壞消息中為數不多的好消息。 寒冬,靜室,火紅的夕陽,綠油油的多rou。 “你也有點太高興了吧?”莊緯調侃。 劉安娜聳聳眉毛,頗有些自嘲的意思:“如果是以前,哪怕擁有十多臺咖啡機我也不會太過于興奮,因為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會擁有更多,一切會比當下更好?!?/br> “嗯,是的,十年前我也認為自己在十年后會非常健康幸福、意氣風發?!?/br> “可是現在不一樣,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到來——” 莊緯打趣的心一下子就消散了。這里或許會像斯科特實驗室一樣一把火燒成灰燼,也或許被粗暴地查封,他們全部獲罪入獄。 劉安娜接著道:“所以我會覺得,擁有這一刻的醇香就是值得幸福的事情?!?/br> 莊緯想,一個人如果突然開始從細小的事物上尋找秩序與平和,只能說明他生存的環境早已喪失了秩序與平和。不過他覺得自己應該和劉安娜一樣,享受此刻寧靜的晚霞與熱咖啡。在動蕩的、混亂的、黑暗的、飄搖的東西落到他頭上之前,他必須努力撿拾生活最細小的糖果。 莊緯禁不住自嘲,當他淪落到能夠無限放大生活的細枝末節的時候,何嘗不是證明著他的生活已經全面淪陷? ﹉ 半化的雪塊在下水道旁堆聚成一團又一團臟兮兮的污泥,地面泛著深淺不一的暗光,像生滿寄生蟲的魚類的肌膚。 車輛堵的水泄不通,閃著醒目而刺眼的黃光。隋恕走在去裝裱店的路上,突然收到了吳娉發來的短信。 “您寄來的快遞我已全部簽收,非常感謝。郵費是多少呢?我轉給您?!?/br> 隋恕并沒有回復。 他和裝裱師約好了,今晚把原件送到他的家里去。這位裝裱師傅是他的舊相識,兩個人反復商討了許久,又改動了一些配色細節。 回來的時候,隋恕又經過了這個路口。他發現枝頭還殘存著未融的積雪。 細雪的顆粒落到他的鼻尖。他突然想起,家里已經沒有任何她的東西了。 翌日,辦公室,隋恕看到莊緯已經早早在茶水間接咖啡了。 莊緯忍不住夸贊:“新機子就是好用,誰挑的?” “Ken贊助的,他老同學的創業項目?!?/br> 莊緯幫他接了一杯,隨即去了他的辦公室。 隋恕坐到桌前,習慣性地抬頭掃一眼桌頭的軟木板。在兩個人并肩躲在柜子里的照片旁邊,他看到那里還有一張露臺喂麻雀的相片,以及一起做早點的相片。 莊緯在一旁聊著新機子多么好用,又變魔術一般拿出一只新茶杯:“我挑的,送給你?!?/br> “費心了——” “不過也有一個壞消息,游輪有特殊的免簽政策,我們沒能成功在當日??康乃杏屋喼姓业胶喰〗愕膫€人信息,”莊緯道,“我會再聯系——” “沒事的,”隋恕打斷了他,他輕輕地說,“沒有關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