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承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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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少爺行行好,給點賞錢吧,家里遭了大水災;夫人、小姐行行好,可憐可憐小人吧,家里人都快去了啊……” 這聲音與我不算陌生。在我生命的前段,我總蜷縮在陽光照不到的街道,將身體埋進骯臟的衣服里,聽著他們在陽光下的吶喊。在那前段的前段,我還算得上他們口中的“少爺?!?/br> 那時候,我被七里八鄉的稱作“恨人的”。 我爹,是個神棍,算命的。自我有記憶起,他就帶著我走家串戶的看相,經常在路邊樹下隨便杵根竹棍,逢人便喊:“哎!這位大哥,看你眉間有紫氣氤氳,要不來算上一卦?”或者:“這位小姐,看你雙目喜氣蔥郁,來來來,我給你看上一看!”雖說我爹算卦不怎么準,可十里八鄉的提起他,都得尊稱一聲:“老先生”,據說在他來這兒之前,這已連續三年大旱,他帶著我來了第二天,設壇作法,便連下三天雨,眾人感恩戴德,要稱他“活神仙”,被他制止了,說:“什么活神仙啊,我可不敢沾上神仙倆字?!北阌辛恕袄舷壬敝Q。他也沒要銀子,只說以后支個小攤鄉親們看得起的捧個場就得了。 我懂事之后問過他,他哈哈一笑,說全是運氣。我又問怎么不趁機要點錢,他又是一笑:“承履,我們爺倆在這能好好活上這么多年不好嗎?” 我叫承履,沒有姓。他說他沒有姓,所以我也沒姓。他說,我們這些人,都這樣。 我十二歲開始在村里上私塾。雖說我爹沒錢,可是沒人敢輕慢他,自然,也沒人敢輕慢我。上私塾的前一天,我在村里閑逛,偶然聽到王屠夫對他婆娘說,那個恨人的總算要進學堂了,學點禮義廉恥吧!那女人恨恨一笑,還禮義廉恥,他能老實待那就算青天開眼了! 王屠夫他們一家都恨我。因為我愛去他們那偷rou。 我喜歡吃rou,不喜歡天天吃素。開始我還會帶給我爹我們一起吃,可是后來他發現是我偷的了,看了我一會說:“承履,你喜歡吃,我們可以去買?!蔽夷樢患t,氣的一下子站起來:“你嫌棄我是個賊了!”他靜靜看著我,過了一會,嘆了口氣:“承履,你自己心里知道的?!?/br> 我不知道。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王屠夫的兒子故意跑到我爹的攤子前,說假話讓我爹給他算,然后四處嚷嚷。 我是賊,賊又怎么樣?沒有我爹,他們早就死了。拿他們的東西,我是應該的。 我明明問心無愧,看著我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一下子把那塊rou摔到地上,一瞬間,上面沾滿了灰塵,我還嫌不夠,又上去踹了兩腳,臉一扭,頭也不回的跑了。 那時候的我,心里住了頭野獸。一不小心,那頭野獸就要出來傷人。我那時還不知道,能傷的人只有最親的人。 上私塾的第一天我便把那個老秀才氣昏過去了。 他在上面教我們年之乎者也,我在下面嗑著瓜子喝著小茶,陽光照在身上還有點昏昏欲睡。他睜著昏花的眼睛,半天才看到,跑到我面前,拿著戒尺就要往我腦袋上砸,我雖然年紀小,力氣卻大,伸手一攔,他便再不能奈我何。我斜著眼睛看他。他氣得渾身顫抖大罵:“孺子不可教也!”我哼一聲:“老秀才,你要是可教怎么現在還沒中半個舉人呢!”整個教室的人都大笑起來。老秀才氣不順,一下子就昏過去了。 沒意外,過了一會,我爹就來了。他來的時候我正站在院子里數螞蟻,天快陰了,螞蟻都搬家了。 我以為他肯定要一巴掌扇過來,我都想好該怎么應對了。沒想到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跟我一起去向老夫子道歉?!?/br> 我直起身子,看著他,不說話。 “好,那你先去教室,我去道歉?!彼麥睾偷?,轉身就要走。 我一把攔住他。真不愧是我爹,就有方法對付我。在我想來,他去道歉丟的是我的面子。我那時候沒意識到,若是我去道歉丟的又是誰的面子?;蛟S意識過了,潛意識里還不去想罷了。我那時真是別扭。 老秀才喝著茶,看我在下面低眉順眼的跪了一個時辰,哼唧了一聲,這事算翻篇了。 私塾里還有王屠夫的兒子。因為第一天的事,他和著私塾里的人都叫我孬種。我不在乎,大不了心情不爽的時候打一架,正巧省的我找理由了??上麄冎氨惚晃掖蚺铝?,一看我臉色不對,一個個立馬焉了。 不過有個人從來不叫我孬種。他在私塾算個異類。他是個瘸子。 沒人愿意帶著他一起。他也很少與別人說話??偸菧販睾秃偷?,在文章被老秀才表揚后,表情也是那樣,看不出什么大喜大悲。 那天快下雨了,老秀才還是把我留下來,因為我把“君子不器”解釋成了君子不用便宜的器具。他連說了幾遍“孺子不可教也”才讓我走。剛回教室,雨便落了。 我向來不拿傘,除非出門時是傾盆大雨。不過這情況我已經司空見慣。將幾本書往懷里一包——第一次冒雨書濕了,我被那老秀才罰將濕的書全抄一遍——正準備出去時,有個溫和的聲音:“承履,我腿腳不便,你能幫我回家取本書嗎?”我扭頭看,那瘸子還在教室,手里正拿著一本書,笑著看我。我皺著眉頭,心道這人真煩,看見他桌角邊立著的長木棍,還是點點頭。他笑的更燦爛了:“是司馬遷的《史記》,你問我娘她就知道了?!蔽抑刂剜帕艘宦?,轉身就要走,他又喊住了:“等下!我這有傘?!?/br> 真是麻煩。我撐著傘,站在廊檐下等著他娘給他拿書。臉微微一側,看見了我家的那個破草屋。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是玄妙。我與他在一個教室中呆了一年,才終于開始熟識起來。 他是我見過最溫和的人。我從沒看過他發脾氣,哪怕那些人次烈烈的喊他瘸子,他依舊那副表情。那次我把私塾里那些人打的很慘,自己臉腫的像豬頭,最后被他好不容易拉開。我問他:你不生氣么?他一邊幫我包扎傷口一邊說:“他們頂多嘴上說說,又不會造成什么實際傷害?!蔽覇∪?,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他察覺到我的情緒,咧嘴一笑:“承履,你是第一個幫我打架的人,謝謝?!?/br> 時間過得波瀾不驚。除了這地方又開始了旱災。 我爹那些天幾乎沒回過家,每天都在各處設壇求雨。我聽見他不止一次的解釋著自己不行了,那些人還是掂著笑臉說:“老先生,活神仙,您來試試??!我們這十里八鄉的就指望著您了?!?/br> 干旱越來越重。人心啊,也越來越清。以前那些人還不敢當著人面叫我爹神棍,現在他們每天都大聲的喊著“老神棍”。第一次聽見,我整個人呆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沖過去就要揍人,被我爹拽住了,然后那些人嘴角咧著陰陰的笑:“小神棍還挺護著老神棍的?!蔽业粋€個好言陪著笑,那些人才帶著滿意的笑走了。 我一個人在茅草屋待了好久,才出來對正在畫符的爹說:“爹,我們走吧?!?/br> 我爹沒看我,自顧自的看著手里墨跡未干的紙符,久到我準備重說一遍了,他才開口:“是該走了。承履,你把我枕頭拿過來?!?/br> 我原本灰暗的心情瞬間綻放出光亮,飛快的沖進屋里,把那個茅草做成的枕頭拿出來遞給我爹。 他撕了個口子,把里面的碎銀子和十幾個銅板全都倒出來遞給我。我愣愣的看著他。 “承履,你自己選個日子吧,你爹沒本事,這一輩子只剩了這么些?!彼f完就掰開我的手把銀子塞到我手里,又重重闔上。又繼續看他的紙符。 我站在那站了好久,他一直沒再講話。 “我明天走?!蔽掖掖艺f完這句話便逃開了。再多呆一刻,我的狼狽便無所遁形。 攥著的銀子磕的手生疼,我像是在和誰較勁一樣,不愿意松開。在村子角落的那棵大樹上站了好一會,遠方與我那么遙不可及。 走之前還是有地方要去。 雖然老秀才總是罵我:“孺子不可教也”,可我在他眼里也算一個子。早課前,我把昨天抓的野雞在地上,站在他面前,把話說完了。老秀才喜歡吃野雞,以往每次我犯錯我都抓一只來,指望著他別告訴我爹,雖然收了賄賂,可他話從沒說輕過。這次他沉默了好久,沒再開口大罵“孺子不可教也”。 “承履,你是個好孩子?!彼谝淮蚊嗣业念^,顫巍巍的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塊小石頭樣的東西,不過是透明的,陽光下閃著光?!澳阋菜惝厴I了,我這個老秀才一窮二白,沒什么好送的,這是我小時候在河邊撿到的一塊石頭。承履,一個人在外面闖蕩難啊,你心里難受的時候,就在陽光下看看這塊東西吧?!彼踩轿沂种?,那么老的秀才居然還有這么大的力氣?!耙院蠛煤玫?,去吧?!?/br> 我沖他磕了一個頭:“夫子,我走了?!?/br> 還有一個人要見。他撐著長木棍走到我身邊,臉上溫和的笑意不見,這倒讓我有點驕傲。我想再說點什么,可是又覺得說什么都顯得矯情?!澳阕吡?,也好?!背聊撕芫?,他才說了這句話。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臉焦急:“你等我下?!闭f完趕緊撐著長木棍往教室里走去。沒一會滿臉是汗的拿著一本書遞給我,是《論語》,我以前看過他的這本書,上面滿是批注。來不及說什么,我聽見教室里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夾雜著“瘸子”這樣的話。他似乎并沒聽到,“承履,夫子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你在外……”他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我想笑他居然相信夫子的話,可也說不出來,最后只有重重一點頭,轉身走了。 我爹沒來送我。 今天王屠夫一家請他做法。他去了。我不明白,如今的作法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侮辱,已經淪為眾人的笑談,為什么他還是堅持畫那些沒用的紙符,難道當了這么多年的算命先生,他自己也當真了?他給的錢我拿了一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我想拿,可是太重了,一半就已經壓的我喘不過氣來,剩下的一半我拿不動了。 不出所料,王屠夫的兒子站在干的裂了縫的田壟邊等我??匆娢?,他重重吐了口唾沫,笑的像條狗。 當我倒在泥地上,臉被他重重碾磨了幾腳,看見了一隊長長的人字雁。已經是秋天了,他們要飛往家鄉過冬了。這是我爹從小告訴我的,他說,我娘名字里就有個雁字。 “別以為我打不過你!”他狠狠又吐了口唾沫,離開了。 我躺在地上,懶得擦臉。離我很遠的天空,那群大雁終于飛過了。 第一次,我在野地里大哭。我只愿意承認自己是被打哭的。 京城這種地方看起來真是光鮮亮麗。 而我,穿著一身破衣爛布,躲在陽光照不進的巷子里。 我帶的那些錢剛到地方便被人偷走了。連著那顆石頭,那本書。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了我爹,他還像以前那樣,坐在那棵大柳樹下,支著個攤子,我坐在他身邊,說:“爹,我把你們給的東西都丟了?!彼樕嫌锌酀?,更多的是笑容:“承履,我還以為什么事呢,你怎么這么沒出息,不就是丟了點東西么?” “我一直都沒出息?!痹趬衾?,我才能沒那么別扭:“爹,我沒出息,你高看我了?!?/br> 遠處開始蔓延出火光。我猛的站起,拉起我爹就要跑,卻沒拉動,回頭驚愕的看他,他仍是那副樣子,對著我笑:“承履,你是個好孩子?!?/br> 然后,火光猛的沖來。 我一下子驚醒,京城的天還沒亮。明明是深秋的天,我身上卻像是被火烤過一樣燙。 十三四歲的孩子,在京城活下去,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體面些的會把自己賣了,當奴才能有飯吃,餓不死。 我是不體面的。 我會捕鳥抓野兔,會分辨花草,會聽出昆蟲的叫聲,可是這些在京城都沒用。 離了那地方,我覺得半條命都沒了。 躲在小巷子里,和乞丐們搶著垃圾堆里的東西吃,剩下的時間發呆。橋洞可以遮雨,那是乞丐中能打的人的福利。我不能打,甚至,我走路都開始發飄。 我爹給人算了一輩子命,可惜,連他兒子的命都算不對。 我遇見那人那天,正在等死。 他盯著我的臉看了會:“你叫什么名字?” 我眼睛直直的盯著天,不說話。 “我認識你爹,他是個算命的?!彼终f。 我把眼睛砸到他身上。是個老人,眼神已經開始混沌?!俺新??!?/br> “真是他會取的名字?!彼袊@一句:“你跟我走吧,你是他兒子,怎么能在這種地方等死?” 那人將我帶到一個宅院,說那是我爹的家。他說他等了十二年,等到我了,將我留在那就走了。 宅院很大,很空??吹贸?,雖然老舊,但時時有人打掃。 我還是一個人呆在那,可開始變的不一樣。書房里有很多書,文字奇怪,但我都能看懂。那些書都是關于符咒那些鬼神之道,我試過一次,成功了。 原來,我爹真的不是神棍。 他們說,我是那個人的兒子。恭敬的喊我一聲先生。 可是這些都沒什么用了。當我離開時心心念念著的掙大錢,現在看來如此淺薄可笑。 那些鄉村在我離開后不久,干旱越發嚴重,于是有人提出祭天,說我爹十幾年前觸怒雨神是個罪人,將他活活燒死。他們沒想到迎來一場盛大的洪水,將一切沖刷干凈。 我想起那天的夢,那么大的火光,那么灼熱的痛苦。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那間書房里留下的最后一本書,只有幾行字—— 承符咒者,一生無名。 凡所付之人,皆不得善終。 我想,他是告訴過我名字的,可是我這一輩子注定刻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