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十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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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數月,三十三除了寵公孫嬋寵得比老爺夫人還過份、簡直唯命是從之外,并沒有出現任何小蒼蠅假想的可疑行為。這令她頗為洩氣,竟然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唯一能做的只有三不五時阻止他對公孫嬋的過份親近,并以稟告老爺作要脅,而三十三總是一副沒將她放在眼底的輕蔑態度。 小蒼蠅真的說了,偷偷地跟夫人說了這件事。夫人半信半疑,人前的三十三眾人稱許,背后當真時有踰矩之事?于是吩咐幾個人,以突然出現、埋伏某處由小蒼蠅故作無意領兩人前往等各種方式,暗中調查有無此事。 或許是三十三預想了此種可能,言行一向謹慎,「曉蝶」之稱在第四人面前絕不出口,改換上恭敬的「小姐」;他也總能掌握時機,從未被目擊對小姐有任何不軌的舉止。問公孫嬋更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三十三極會動腦筋想新鮮把戲,兩人在一起簡直玩樂玩瘋,她又是不會想深想雜的少思個性,對他當然也就沒有微詞。 既無證據,小蒼蠅明白公孫夫人不愛人嚼舌的性子,也就不再提起此事,只惱三十三做得真是天衣無縫,眾人皆醉她獨醒,惟有她還在處處提防著他。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直到后來出了那件事,她才終于放下對他的敵視。 那陣子天乾物燥,城中已發生過兩三處祝融之災,幸虧皆未造成人命傷亡,使得城民用火更是處處謹慎。 那天夜里,公孫嬋房里燭火不慎熄滅,燭臺倒在紗紋隔帳上,那燭芯還是熱的,馬上便將隔帳燙出了一個洞,漸漸擴大,隨后更燃燒起來。小蒼蠅睡在外間,不知自己是被熱醒的,還是被內間小姐夾雜著嗆咳的呼叫聲喊醒的,當她醒來初見就是一片紅通通的火光,火舌威脅著朝她舐吻。 她只叫了一聲小姐,便被吸入的濃煙給嗆得劇咳,房內幾乎已成火海,火勢沿著屋頂隔柱蔓延出去,小蒼蠅大叫著走了幾步,外內間和房門口被大火隔開,竟是無路可逃。周圍的灼燙和心里的焦急逼得她哭了出來,一邊大喊救命,一邊慌亂地拿綿被拍火,卻只是助長了火勢。 她看見公孫嬋跪坐在床舖上緊抱著雙臂,眼睛發直,僵了似地顫著抖。她想去小姐那里卻過不去,本以為他們會葬身火窟,突然就聽到外面有人敲著大鑼喊著:「走水啦,走水啦!」緊接著內間一條人影破窗而入,在地上滾了幾滾馬上跳起,卻是三十三!他手上拿著一條浸過水的大被一把將公孫嬋裹住,抱起她就要出窗。 小蒼蠅大叫他的名字,三十三回頭看見她,那一瞬間小蒼蠅以為他會棄她不顧──她對他總是猜忌排斥的,他又何嘗不知?然而她卻看見他將公孫嬋負在背上,跳過火海來到身邊,抓起一旁的水盆就往她身上倒。小蒼蠅尚來不及反應,便被三十三像抓小雞一樣攔腰拎起,衝了出去。 公孫府上下幾乎已全聚集在屋外,著急的著急,救火的救火,祈求的祈求,一片嘩然。出了外頭,三十三毫不憐惜地放手讓小蒼蠅摔在地上,一群人馬上圍上來照顧她。 小蒼蠅看見另一邊三十三將公孫嬋小心放下后,便克制地站到一旁,讓痛哭的公孫夫人摟住她。另幾個人審視三十三的傷口,他在火里直接打滾來去,渾身多處黑污灼傷,比她兩人還要嚴重,而他竟似不覺,情緒全寫在臉上。小蒼蠅知道他一定心疼小姐受了火傷,恨不得親自為她上藥,也自責自己沒有更早救出她。 嚇傻了的公孫嬋陡地身子一軟,昏厥在公孫夫人懷里。大夫看診后說是驚嚇過度,身上因為溼被包裹之故倒沒什么傷處,不妨事,開了幾天的安神藥方讓她按時服用。夫人并聽從三十三的話,將蝶形項鍊拿去月靈廟過了香火,再佩戴回公孫嬋身上,方才好轉過來。 此事之后,眾人對三十三的印象更是添分,小蒼蠅沒能再說什么,也不說了。 肯冒著自身生命危險去救人的,她還要懷疑他什么? 因著自己欠了他一個不是那么容易償還的人情,后來小蒼蠅對三十三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別得寸進尺,她就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也不知三十三究竟是賣她面子,還是懂得分寸,至今倒沒讓她太難以容忍。 * 今日不知怎地老想起以前的事。 小蒼蠅靠在樹上,舒服得快打起盹了。瞇眼看過去,長板子上的兩人就像一對無憂無慮的小情人,美好而單純。 公孫嬋將手上殘屑拍落,換了姿勢跪在板子上,像個將軍發號施令:「三十三,我要飛!」 三十三笑喊一聲:「得令!」跳下長板,走到把手前。 公孫嬋興沖沖地趴下,三十三推著把手邁步而奔,極瘦的體態卻極負力道,木環快速地旋轉起來,麻繩垂系的長板高高地給甩上了空中,令上頭的公孫嬋「飛」了起來。 兩年前某一日,在公孫家的花園里,公孫嬋趁身邊之人不注意,爬上假山之頂一躍而下,摔斷了一條腿,嚇壞了所有人。以為她像往日那樣心有鬱結才會有此自殘行為,一問之下她卻只是睜著純真大眼無辜且疑惑地說:「奇怪,我應該會飛的呀,怎么會跌下來呢?」 若不是早習慣她出人意表的舉止和想法,小蒼蠅真要以為小姐一併摔壞了腦袋。 此事小蒼蠅和三十三這兩個貼身從婢因照看不周受以懲處,小蒼蠅一面自責一面怪三十三:「都是你,老是叫小姐曉蝶曉蝶,把她洗腦得以為自己真是一隻蝶,能飛上天!」 三十三難得面對她的責罵不回嘴,小蒼蠅趁勢愈罵愈痛快,后來發現三十三根本沒在聽自己訓話,氣得她七竅生煙。 等公孫嬋傷癒的這段期間是最清間的時候,那天她看著院子里成群飛舞的蜂蝶,若有所思地道:「這些有翅膀的蟲子真好,可以在空中飛來飛去,好不逍遙自在。如果我也像蝴蝶一樣能飛就好了,一定快活得緊!你們知道嗎,我真的覺得自己也能飛的才是啊──」 小蒼蠅已經了解小姐不像往日那樣,拋出了話頭就定要別人承接下去,現在有時她說的話可以不用太認真搭理,她也不真是需要別人附和她,因此小蒼蠅連簡單的敷衍都省下了,只無語地陪著她看蝶兒飛,心里提防著下回定要盯緊一點,別讓她接近假山或是樹啊什么的那類可以爬上去的東西。 沒想到聽者有心,她話中的渴望驅使三十三在這片生化了許多野生蟲子的相思樹林里,建造了這座只求紅顏一笑的飛天鞦韆。 「曉蝶,你要飛,我幫你飛,你千萬別再做傻事了?!谷f分認真地對公孫嬋說,小蒼蠅這才知道原來他同她一樣自責沒有照顧好小姐。 此時公孫嬋的開懷笑聲清脆如鈴,陽光燦爛,樹葉光影交錯,白與黃的粉蝶點點輕旋中,她那蝴蝶紋樣的披帛裙擺隨風飛颯,像一雙雙彩蝶脫離而出,撲騰舞動。 臉上極少出現大表情的三十三開懷而笑,風掠開他遮蓋住前額的發,掠開了他與外的隔閡戒備,乾凈的面容一如他清爽的笑。 小蒼蠅不遠在一旁,打自心底流露出一抹微笑。 三人往回公孫宅邸,臨入門前小蒼蠅不忘再次整理公孫嬋的頭發衣裳,免得被夫人叨念玩得太野??撮T的小廝見了他們,招呼道:「小姐您回來啦,廳上來了客人呢?!?/br> 公孫嬋隨口應了一聲。平日里也常有公孫老爺的友人或是生意上往來的客戶前來拜訪,因此她并不放在心上,卻聽那小廝又補充了一句:「和小姐您有關的?!?/br> 公孫嬋一愣,扳指頭算了算,點頭道:「是了,中秋要到了?!雇暌坏侥旯?,就會有織坊飾品商來訪,給公孫夫人和小姐添置新衣。 小廝搖頭:「不是,小姐您去看看就知了。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胡吹的,要不是得看門,我還真想躲門邊偷聽?!?/br> 公孫嬋奇道:「到底什么呀?」 「哎,說真的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剐P搔頭道:「不像算命仙也不像修道人,那身氣度倒像哪來的文人,一肚子墨水模樣,好像開口說什么都是天機,總之不像尋常人?!?/br> 小蒼蠅插口道:「凝月城里好像沒有你說的這般人物???」 「外頭來的?!剐P神祕兮兮地:「一來站在門口就說要見老爺,說有攸關小姐生死的事情要跟老爺談談。趙管家溫言趕人,那人從容不迫地就說起小姐的過去種種,真是一字不漏,一件不差──」 「那有什么稀奇,小姐的事凝月城誰不知道,全嗑瓜子間聊著呢!」小蒼蠅忍不住又插嘴。 小廝點頭道:「是啊,趙管家也是這么回他的,可沒想到那人竟不知從哪兒得到小姐的生辰八字,當場批算小姐不久要有禍事,老爺子一聽心就慌了,剛將人請了進去哩!」 小蒼蠅想了想,道:「生辰八字……會是以前給小姐算過命的算命仙洩露出去的嗎?」 「老爺早想過了,也暗中請管家叫人去算命仙那兒問問,可算命仙說沒透露出去,也不認識那個人。算命這行呀,若將客人的八字說給外人知曉,那是犯行規的,再說誰會想得罪老爺?」 「說的也是……」 公孫嬋在旁按耐不住好奇,丟下一句:「哎,聽你們說也得不到答案,我自個兒看去!」 一路來到接待外客的大廳近處,就見侍立在門外以便隨時傳喚的幾名僕人全都一臉好奇地往里偷覷,連這個時刻該去忙事的趙管家都站在外頭,以磊落之姿行偷聽之實。 三十三忽然低喚:「曉蝶!」 公孫嬋回過頭去,見他臉色怪異、眉頭皺得死緊,奇問:「怎么了?」 「別去!」 公孫嬋一怔。 「為什么?」 三十三抿唇不語,心里掙扎了一會兒才搖頭:「沒什么……我能跟你進去嗎?」 「可以啊,」她理所當然地道:「小蒼蠅也一起吧!」 又往前走,已隱約可聽見交談聲自里傳來:「雖然鳳先生這么說,可是……」是公孫老爺的聲音。 趙管家和兩旁僕人見到她,輕招呼了聲:「小姐!」趙管家朝里邊道:「老爺,小姐回來了?!?/br> 公孫老爺微微提高聲量:「讓她進來,夫人還沒過來嗎?」 「已派人去請了?!?/br> 公孫嬋尚未跨進門檻,就看見里頭除了父親外,尚有一道翠潔身影同坐于席上。 她對上一雙湛然澄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