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道歉
一天下來,凱洛只在食堂里見過一次莉莉。 她戴著口罩,披著頭發,站在人群中排隊。有個特別高壯的學生擠到她面前插隊,弄掉了她的飯盒。 她把飯盒撿起來,洗了洗,然后不知道去哪兒了。 凱洛這學期沒有收到她的選課申請。 他跟莉莉沒有直接的師生關系。 只要不選他的課,她就可以從學院中避開他?,F在有神廟的人在,他背后永遠跟著個白金色袍子的執事官,根本沒法單獨找莉莉談話。 一整天,凱洛每次回辦公室,都先看看門縫下面有沒有她扔回來的鑰匙。 到下班的時候,他還在書桌邊找了一圈。 凱洛有點惡毒地想,她現在沒必要再找他幫忙了,因為她擔心的噩夢已經在現實里發生了。 她也不會跟他尋求幫助。 因為從她昨晚的態度來看,他對她來說,更像是另一個版本的“蜘蛛”。 凱洛瘋狂地憎惡著庫什。 因為庫什早上那番惡心人的話,還有他得意洋洋的嘴臉。他在春分時差點咬死了莉莉,但現在還是能每天在課上看見她。 莉莉甚至可能并不怪庫什。 但是凱洛覺得,她可能到畢業都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他仔細回想了昨晚的會面。 莉莉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好像是——“我不太舒服,先走了?!?/br> 簡直像是相親失敗,中途溜走時用的臺詞。 然后他跟莉莉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這是什么態度?” 這句話他上午還跟某個學生說過。 對方把教材搞丟了,想問問他怎么弄一套新的。凱洛很不滿地數落了一頓他的學習態度,最終成功把學生弄哭。 早在昨天之前,凱洛就想過他和莉莉這件事會怎么收場。 可能會被人發現。 或者被庫什那家伙告發。 比較理想的情況是,他隱秘地堅持到了莉莉畢業,她再遠走高飛。 當然,最有可能的還是她受不了他的脾氣,大吵一架再決裂。 昨天的事情基本符合后者。 除了她沒跟他吵架。 如果吵架到不可挽回的程度,凱洛相信自己一定會想好措辭,給她留下一句永生難忘的刻薄話,讓她傷心痛苦一輩子。 結果他昨天說的是,“你這是什么態度?” 一個問句! 顯得他愚蠢,茫然,又氣急敗壞。 他特別后悔說了這句話。 他煩躁地拉上辦公室的窗簾,遠處可以看見校醫院的紅十字燈。 不知道莉莉有沒有去看病。 他今天沒在教學樓里看見她,或許是去了醫院? 她也有可能不敢去醫院。 因為蜘蛛、吸血鬼、龍這些東西留下的傷痕都千奇百怪,她害怕被盤問。 而且她對自己的身體有很強的羞恥心,如果隱私部位有傷口,她絕對不敢主動找醫生檢查。 ‘既然她能跑能跳,應該沒有傷筋動骨?!?/br> 凱洛心里有樂觀的一部分這么想。 他心里另一個冷峻現實的部分想的是:可能幾天后她會被烈性蛛毒融化成一灘水,或者死于傷口潰爛感染,或者因為心理創傷跳樓自殺,留下一封瘋瘋癲癲的遺書。 凱洛又拉開了窗簾。 他的辦公室看不見學生宿舍。 那個方向上,大理石鑄成的裁判所在綿綿陰雨中矗立,它顯得莊嚴而肅穆,門口那些圣賢雕塑臉上都有種深重的悲苦之感。 凱洛對裁判所和神廟都充滿了怨恨。 “咚咚?!?/br> 這時候,門被人敲了兩下。 “老師?!?/br> 凱洛回過頭之前,聽見了這個聲音,有點不敢相信。他的脖子很僵硬,轉身的動作也很慢。 他看見莉莉站在他的門口,口罩掛在一邊耳朵上,有點氣喘吁吁。 “你在忙嗎?”她問。 “莉莉?”凱洛不太確定。 莉莉猶豫了一下。 她剛剛從樓下經過,看見凱洛的辦公室還開著燈,所以猜他可能在加班。 她今天一直在想,歷史課上庫什暗示的事情——不滅之王殺掉了所有為他謀奪永生的術士。 這些術士埋葬在學院附近,被她不小心一把火全燒掉了。所有的枉死者,什么都沒能留下,一切可以佐證往事的痕跡都變成了灰燼,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天日。 這讓她心里突然很沉重。 另一個方面,凱洛在學院里潛伏十多年,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古代術士墓場。 不管他是單純利用這些做研究,還是有一些微妙的緬懷、向往情緒——總之,古代符文術士墓場的焚盡,對他來說,是極大的打擊。 為了避免被神廟發現,他甚至要親手毀掉很多先輩的遺骸。 即便他不是一個自私鬼,只是個普通人,也會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我今天一直在想……” 莉莉局促地站在門邊,手緊緊絞著。 “對不起,好嗎?” 凱洛如遭雷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莉莉接著說:“我當時只想燒掉一點蛛絲,然后從里面逃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火燒得這么大,也不知道怎么控制火勢……總之,如果燒掉的東西是無法挽回的貴重物品,我很抱歉?!?/br> 不過如果再讓她選一次,她還是會點火的。 她必須活下來。 過了很久,莉莉沒有聽見凱洛的答復。 這讓她更加局促。 “對不起?!彼砷_了自己的手,慢慢退出房間,“我就是來說這個的。沒有別的事情了?!?/br> 她轉身后聽見了急促的步伐。 凱洛沖出來,在走廊上抱住了她。 他感覺一整天交織在他腦海里的復雜情緒,都像氣泡一般被刺破了,只留下可怕的空洞和冰冷。 莉莉跟他道歉的那一刻,他意識到—— 他對庫什的憎惡是假的。 他對鵂鹠的憤怒是假的。 他對神廟的怨恨是假的。 甚至連他對祭場毀壞的遺憾不甘也是假的。 在這里,一旦被毀掉就“無法挽回的貴重品”,其實只有莉莉。 他完全有能力保護好莉莉的安全。 但是他沒有。 他憎恨、憤怒、怨恨的對象從來都不是其他人,而是逃避藏匿著的“自我”。 那個“自我”, 如此可悲。 不配一點她的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