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同奉今明兩人閑散地走回到篝火處的時候，他們暫住的簡易帳篷已經搭了起來。

    不過短短時間，鳳三知身邊已經出現了幾個眼生的羽族，一看便是風塵仆仆趕過來的，他坐在一個帳篷里面同幾個羽族和那個黑風寨的寨主說話。

    高平懶得去聽，打發了奉今明進去，自己走到了孔希在的那一處。

    孔希還在鋪床，見了高平回來便輕聲同他打了個招呼。

    高平道：“乖乖，今夜你同公子睡？”

    孔希臉頰微紅，卻搖了搖頭，他道：“公子勞累，今夜好好歇息，孔希不打擾了?！?/br>
    高平嘆了一句貼心，招了小家伙過來揉了揉臉蛋。

    孔希被揉得臉蛋通紅，然后自己躲到自己的帳篷里去害羞了。

    高平合上了帳篷，只不過幾息，他又一把扯開了帳篷，走到了外頭那守著尸體的傅小小處，然后叫傅小小指揮著傅達將那一具尸體搬到了高平的帳篷里。

    尸體上沾染了泥土，高平也不在意，直接叫傅達將他扔到床上，高平頂著傅小小驚悚詭異的眼神將他們兩個趕出了帳篷然后一把又嚴嚴實實地合上了。

    傅小小有些結巴地問傅達：“我家公子和你主人的侍君睡到一起，不知道你主人介不介意？”

    傅達眼眸沉沉，他望了望自己的小雄主，沉默著沒回答這個問題。

    小雄主的這個公子給他的感覺同昔日的主人太過相似，他不能輕易地給出任何的答案，于是只好沉默。

    傅小小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自己嘀嘀咕咕地走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其實比起這些，傅小小更擔心的是要如何同自己的幾個哥哥說他找到媳婦了，還是條千年魔蟒，特別威武霸氣。

    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打一頓，問他那里來的膽子敢去cao魔蟒。

    傅小小覺得自己當時大概向天借了膽子吧，現在已經還回去了，所以他忐忑得不行，剛剛抓了一把頭發比平時掉的多多了，然后傅小小偏題地開始為自己可能要禿頭了這件事焦急萬分。

    帳篷里的高平繞著尸體走了一圈，最后穿著鞋子直接上了床，然后盤腿坐到那具尸體旁，認認真真地盯著這具叫傅玄陵的尸體看了很久。

    他脫離了那個陣法卻依舊毫無變化。

    他若是人，則理應腐爛，化為白骨。

    他若如傳說中那般已登仙，那么這具尸體又為什么而存在？

    高平俯下身體看他，那慘白的削瘦臉龐再一次叫高平確信，這是個不怎么討他喜歡的長相。

    不夠俊美，不夠秀逸，不夠雅致，不夠華美，不夠風情，不夠艷麗。

    高平可以挑剔出一籮筐來。

    可是高平又確信，那個所謂的傅屏一定是他自己。

    高氏一族的神魂誰都做不了假。

    不討他喜歡，又偏偏去睡了，那么肯定是要騙來利用了。

    高平撐起下巴偏著頭看他。

    而能叫他放下身段去色誘的人，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那日春日里，他穿的一身道袍，仙風道骨，長帛飄飄，神情淡漠，眼中卻是淺淺情意。

    傅玄陵。

    高平輕聲喃喃：“傅玄陵……”他輕輕伸出手去，手指撫摸上了那冰涼的臉頰，光滑細膩的皮膚摸上去的感覺甚至還是舒適的，高平的手指慢慢游走到了他的眼眶旁，然后他靜靜將手指放置在他的眼皮之上，只猶豫了那么一瞬，高平還是望著他，然后慢慢掀開了他的眼睛。

    白色瞳孔，無情無欲，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到了高平的眼睛里。

    高平那個果然如此的念頭還沒有散去，他已立身于天旋地轉之中。

    日月星辰散去之后，他站于一處巨大的荒野之上。

    高平低下頭望著自己勁衫高靴的打扮，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提著的這一把紋路異常精致的深紅色長劍，還不待他再多思考一瞬，那空曠的荒野盡頭忽然傳來一聲巨大沉重的異獸鳴叫之聲。

    高平側身望去，望向那黑沉沉的濃云翻滾之處，那一處滾滾雷云里裹挾著巨大的風暴，那鳴叫宛如低沉的牛類哞叫聲，可是高平知道，這不是牛。

    沉云起雨，閃雷破天。

    高平察覺到身遭的風都疾了幾分。

    了然所悟的他呵笑了一聲，伸出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發髻，

    雷云翻滾愈近，高平不動不退，抬頭直直望向它。

    憑空有巨大的藍紫色閃電劈裂整個天際，風雨驟起，一下子便淋濕了高平。

    然后高平看到了。

    那云雨之上，雷電之中，那一條大得可怖的黑色巨龍豎起龍角盤起了身體望向他。

    隔著一片云雨，高平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他一手捂住自己半張面頰，一手收起劍，在這巨大的雷雨里笑得不能停歇。

    正是此時，高平只覺得自己的腰肢被人一帶，隔著大雨望去，看到了男人一雙薄唇，可是只那么一眼，高平就知道這個將他攬入懷里的人是誰。

    高平在雨中輕聲念了他的名字：“傅玄陵?！?/br>
    他聽到了，低下頭朝他望來，雨滴重重打落他的臉頰，他臉色只較常人稍蒼白一分，黑色的發粘在額頭脖頸，他沉聲道：“走，這惡龍你惹不起?！?/br>
    高平曾聽聞仙人可一遁天地。

    果真如此，那一處巨龍出現的荒野之上驟雨大風，可只不過隨著傅玄陵一個轉眼，便已經到了一處日頭大盛的山底。

    瀑布小懸，一處竹屋，高平被傅玄陵放到了一旁的竹椅上，傅玄陵轉身進了里屋，高平卻為了自己所確定的東西而依舊未收住笑意。

    巨龍一族在九州之上已然隕落盡了，剩下只有早早成神的幾只。千年之前人妖鬼大戰的時候，妖族內亂，巨龍同鳳族對上了，最后鬧得巨龍血脈斷絕，鳳族凋敝。

    而此時，高平看到了活生生的巨龍。

    一條活生生的，翻云覆雨的巨龍。

    不同于活于龍城之中那些爬蟲，那是真正可以騰云駕霧的巨龍！

    高平的心跳得有多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柜門一開一合，里屋里的傅玄陵已經快步走了出來，他手上拿了一套衣衫，最上面放了一塊棉布，他看著高平，就像是在看一個調皮得不行的小孩子一樣，他道：“早同你說了，今日不能去，非要去?！?/br>
    高平看向傅玄陵，覺得這個人私底下的性格到底如何大概還需要再揣測幾分。

    發髻被散開，高平又被催促著去換了衣裳，最后兩個人坐到屋子外一邊曬太陽一邊絞干頭發。

    高平身上的衣服是合身的，料子是他慣來喜歡的，連傅玄陵端到他手上的姜茶的糖都是恰到好處的，高平一邊擦著頭發一邊便是忍耐不住的好奇。

    他們熟識了多久，此時是望闕城那一番歡愛之前還是之后，他們此時是什么關系，此地是何處，他們又要去往何處，高平腦中的問題繁多，然則他自然不會輕易問出口。

    他只會問：“那龍，作甚么來的？”

    傅玄陵看他，坐于他對面的男人容色華美端然令人心折，那句問出口，便是不經意的模樣，他垂下眼眸，沉聲道：“玄色惡龍，自來是來屠城的?！?/br>
    屠城……

    高平怔了怔。

    他忽然想起，在前朝，妖族所居之地同人族所居之地據說隔著巨大又廣闊的一片荒野。

    那片荒野之上除了荒草和樹木，連一只兔子都不會有。

    而越過那一片荒野，便是前朝的邊境城了。

    龍出于野，是想要越過那一片毫無活物的地方，然后如傅玄陵所說的，去屠殺那一座城池。

    高平放下手中的棉布巾，模模糊糊地確定了今夕。

    一千四百多年前，人妖鬼大戰前夕，那一條巨龍尚未被斬于湯口，鳳凰等族棲息的梧桐巨樹不曾斷裂，那幾百里的湖泊猶在未被龍血蒸發成平原。

    而前朝，正屹立于這塊土地之上癲狂地享受著最后的極樂。

    想到這里，高平又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