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 一個人的沉默,兩個人的錯
天氣轉冷,深秋的空氣帶著一股好聞的清涼,沉御安安靜靜地坐在路邊的大石塊上,晃動著懸空的腳丫。 面前是一片桑云花海,一種生生于秋初,萎于春末的特殊花卉,成片云集,色如火燒,是瓊涼特有的奇景。 邊緣賞花的兩人似有些拘束,兩相無言。 調皮的風卷動三兩艷紅的花瓣,悠悠然綴入沉御柔軟的秀發間,襯得皮膚瓷白如玉,令人心癢得很。 方琢抿了抿手指,沉默地伸出手去將它摘下,隨手又扔回風的懷里,讓他們相擁著跑去。 沉御忽而抬眼,側頭看他,披風帽檐茸茸的毛邊在微風的慫恿下肆意撫摸著美人小臉,將那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孔盤玩得潤紅。 方琢答應了沉御,扮演“從前那個方織”的樣子。 雖說這提議有些無理取鬧,但沉御實在無法抉擇。狠心丟掉“半個方織”已經是他當時混亂崩潰的思緒下唯一冷靜的決定了。 他不知道還有多少回憶里的喜歡是屬于方琢的,如果要棄掉這個人,那勢必將他的回憶也狠狠扯下一塊來。 他真的舍不得,想再看一眼,或者,再確認一下自己的感覺。 沉御放空思緒,不覺盯了方琢好一陣。 “看我干什么?!狈阶列睦镆脖飷炛豢?,索性別過頭去。 還以為是沉御注意到他拈花瓣的小動作了,別扭地將手藏到背后,順勢刻意退了兩步,跟他拉開距離。 沉御揉揉臉,努力壓下心事,他粲然一笑,張口欲喚,未成言而笑先僵了。 神色幾變,抿了抿唇,終于還是試探著看向那個面色不善的男人:“述懷哥哥……?” 兩步開外的方琢聞言沉沉地覷他一眼,眉峰微蹙,心道這小崽子膽子真大,當他如此好說話嗎? 那副綿軟的樣子,活該叫人欺負。 思及此,方琢眼神漸漸兇惡,正冷笑一聲啟唇,一凝神看清沉御眼中哀哀的期盼懇切,話便被哽了回去。 艸,真他媽的…… 方琢心頭暗罵,蹙眉咬了咬后牙,總算妥協地把眼挪開,不情不愿地唔了一聲。 那小家伙似是松了口氣,語調顯見地輕快起來,還逐漸變本加厲:“述懷哥哥,扶我起來!” 方琢咂咂嘴,心里不甚痛快地呵了一聲。妥協了第一步,接下來的便也不是那么難接受了。 他隨意地朝斜下方伸出左臂,給沉御借力。 沉御也不說什么,面露愉快地將爪子搭上去,搖搖晃晃站起來。 正伸手拍著后擺上的塵土,不知怎的忽地腳下一滑,整個人從土坡頂的石塊上栽下去。 方琢一驚,神色陡然一變,電光火石之間身體本能地飛撲上去抱住他,肌rou繃緊,身體最大限度地將人牢牢護在懷里。 土坡并不多么陡,只是泥石枯草略多。 兩人相擁順著坡度滾了好幾圈,滾進了底下松軟的花叢里,原本干凈整潔的衣服都被滾皺了,沾染上泥土花葉,將神采奕奕的侍衛長折騰得灰頭土臉。 身體未見疼痛,倒是被緊張刺激得血液騰流,沉御只覺得四肢都舒緩開了,氣氛也不再冷沉。 見方琢萬分嫌棄地揪著頭發上的草葉,沉御幸災樂禍似的哈哈大笑。 方琢也知道他這是故意假摔的了,卻并沒有羞惱地站起來,反倒是氣笑了,喉中蹦出冷冷的哼聲,眼神危險地暗了下去,手指泄憤似的掐上沉御的臉頰,用了點力道一下一下揉著。 沉御疼得齜牙咧嘴,想提醒他出戲了,看他這副模樣又有些怵他,縮了縮脖子,口中含糊地蹦出幾個字來:“你以前……” 聽到沉御還提以前,方琢心中的不愉又升了幾分,手指圈起,在沉御額上彈了一下。 目光幽深地望進沉御眼里,眼里倒映著一張淚光盈盈的小臉:“小殿下,游戲玩一會就夠了,你不會天真地以為我能做到毫無芥蒂吧,沒有人喜歡被當做替代品的感覺?!?/br> 他的身子緩緩下壓,壓迫感越來越重,氣息浪潮般侵蝕上來:“還是你覺得,我是一個多大度的人?” 腦中的疼痛更烈了,他的眉尾幾不可查地抽動兩下,聲音帶上了沉悶與嘶?。骸皬那皶退且驗樗矔臀?,現在呢,你能給我什么?” 方琢不知被哪個念頭引起了期盼,切切地盯著沉御的臉,想從其上找出偏愛的蛛絲馬跡。 見他不語,方琢呼吸更急,臉龐湊得更近,露出幾分脆弱與哀求。 “那……那換個問題,你,愿意幫我嗎?……是你就一定可以的?!?/br> 沉御的目光閃動,還是無法回答,他無法替方織的身子做主,他也知道,方琢要的幫助,也許是方織所不能接受的。 他很想避免走到這一步,可此時的沉默并不比直接拒絕讓人好受。 又一次被拒絕和放棄了,方琢失望地看著他,被腦中逐漸劇烈的疼痛拉扯得面目扭曲,連話語都是冷靜時不曾有的無理取鬧?!昂?,幫兇……騙子!” 他惡狠狠地瞪著沉御,目光如狼般兇戾,像是覬覦什么,又因為忌憚不敢上前撕咬。 “你們……沒一個好東西!” 他像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失了魂,捂著額角顫抖。發白的手指碾爛了手邊的一把花葉,許久后才喘著氣恢復了些許正常。 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看了沉御一眼,便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似的搓開手中碎葉,從沉御身上起來了。 沉御震驚又復雜地看著他,對這樣的變故有些手足無措。 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兩相比較,自然選擇方織,且不說方琢只占了回憶的一小部分,再者擄走他欺侮他的事情,也沒這么快能原諒。 方琢確實可憐,可他總不能因為一點同情,害了更無辜的方織。 “你以后不會再出來了嗎?” 沉御瞇縫著眼睫,迎著日光看向他。他說讓方琢陪他最后一次,是否此次便是永別。 晦暗的目光在沉御身上來回撫摸,許久,男人愈加破碎的聲音才傳出來“你希望見我嗎?如果你希望,就不會是最后一次?!?/br> 他抬首無懼地直視烈日,又眷戀似的環顧四周,最終將目光重新凝在妖艷花海中揉開的那團白,最終無聲嘆氣。他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又能指望誰來救他呢…… 他揉揉劇痛的額角,感覺到自己思緒變輕了,感官在慢慢模糊,疼痛也在離他遠去,這種熟悉的安寧讓他也不由自主地溫柔起來。 他深深看了沉御一眼,欲望在此刻無比強烈。 “我想吻你?!?/br> 沉御驚得眼睫一顫,抿了抿唇,最終沉默著沒有拒絕。 男人的眼神逐漸柔和,戾色被濃到發顫的情緒隱匿。他附下身,青白色的衣裳覆蓋住了純潔的白,將天地間唯一的亮色藏在懷中。 被花汁浸染的大掌克制地掐著沉御的后頸,指尖一下又一下蹭動著,輾轉著唇,將情意越送越深。 陽光從火紅的花瓣間漏進來,拼成點點燦金之色,在男人些微凌亂的發絲后鋪開,將輪廓柔和虛化,一如某個煙花盛放的夜晚,璀璨動人。 某份許久不曾想起的記憶忽然涌入大腦,吵吵嚷嚷地,叫人心緒不寧,總覺得不抓住它就會從回憶里永久消失了。 “我好像想起來了?!痹诤粑p綿凌亂的間隙,沉御突然開口,“劉公子婚宴那天,也是你?!?/br> 也不知是想提醒自己還是方琢,他淺淺吸一口氣平復心跳,繼續補充:“去年中秋節,都中有一大喜事,就是那個,那個少傅家的小兒子成婚,你還跟我說過他口小舌大,看起來命不長?!?/br> 他其實還是能感覺出區別的,只是從前從未往其他方向想,才沒有多加注意,現今知道那是兩個人,再回頭去看,似乎一切都有跡可循。 方琢的動作并未停,眸光微閃,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太久遠,記不清了?!彼奈菧厝嵊謽O為癡纏,最后輕巧地收回,只停留在了唇峰相抵。 沉御抬手揪住了方琢的腰帶,漸漸陷入了回憶中,瞇著眼睛望向頭頂如洗的藍,輕聲自語。 “那日我們出府,你看起來好兇,臉色又那么差,我總在想,是不是我哪處惹了你……” “不曾想迷了路,卷入一場風波里,我差點死了。那個時候你來了,把我抱進懷里,撫著我的背,我那時想,你的懷抱那么暖,就這樣抱一輩子也是好的……” 方琢撤開些身子,垂頭看他神情,眸光幽深,緊抿著唇,眉心微蹙,抬手為他撫平吹亂的發絲,手腕幾不可見地顫抖:“嗯,還有嗎?” “我很少見述懷殺人,但也能感覺出你們手段不同。那日終歸還是有些怕的,只是后來,你帶我去看千燈,喂我一口糖粥,我又覺得似乎也沒什么可怕了?!?/br> 沉御講到了欣喜處,臉上暈開一抹艷色,目光透過方琢愈發深不見底的眸色望向不知何處。 “華燈初上,滿天的祈愿燈比星星還多,來往皆是齊家團聚,而我……身邊只有你。你便就那么坐著,也叫人分外安心,煙花的彩光在你眼睫炸開,即便你不曾看我,也有過……懵懵懂懂的心動?!?/br> 那時的絢爛現今仿佛還星星點點印在眼前,艷紅的花枝搖曳之間,漸漸破碎了。沉御怔怔地望著天幕,漸漸冷靜下來。 “可……”沉御垂下眼眸,言止于此。 可即便方琢這樣占過他的心尖,在長久的陪伴下,他也已習慣了方織溫柔體貼的模樣。過去的三年,方琢只不過占了零零星星,而擇人過余生,卻并不只能看一時的感動。更何況,方織也并不比方琢差。 而這沉默看在對方眼里可就不是這個意思了。 男人蹙眉看著少年眉飛色舞的陳述與顧盼間的愛慕向往,又看他滿腔愁緒與為難,郁氣沉沉積壓在心頭,壓得胸口一陣賽一陣的揪痛。 “可述懷怎么辦呢?” 他順著那個字接下去,生硬地裝作不在意,字字哽血,忽然慘白了臉干嘔兩下,再忍不住悲戚地笑起來,“離了你便不能活的人,還有何去處呢?” 沉御驚疑地看向他,卻見他顫抖著肩膀,笑得越來越厲害,胸腔起伏得猛烈,笑一陣咳一陣,笑得喘不上氣,蒼白的臉憋得滾紅。 自方琢心理鎖發作過之后,這兩人的情緒便時常會有不正常的波動,而這般瘋狂而劇烈,卻是鮮少看到的,沉御不由回想起了方琢崩潰的那個夜晚,那人瘋得駭人,也瘋得可憐。 一滴溫熱倏忽碎在沉御臉上,沉御大腦白了一陣,愣愣地抬手沾起,抿開指尖的晶瑩,眼神發直。 男人依舊在笑,只眼中血絲攀結,神情愈發詭異嚇人,那無聲的淚卻又像矛盾的反面,現出激烈外表下隱忍的傷痕。 沉御心臟劇烈地跳動,慌張地支起上半身抬手給他抹淚,卻被冰冷的大掌募地鉗住了手腕,那雙眼里掙扎著不知是愛是怨,猩紅發狠。 手掌收緊,將白嫩的手腕捏得慘白,字字逼人:“我早問過殿下,是否心悅他,早如此又何必騙我,如今還想跑嗎?” 沉御吃痛之余心頭大驚:“述懷?!”是什么時候…… 而男人慍怒之下兇狠的吻卻已鋪天蓋地壓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