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 終于找回你,我的鑰匙
瓊涼的東南角有一座風景聞名的山,名喚云鹿山,此山秀麗險峻,頂有雙峰,周環云霧,遠處看去極像踏云而來的仙鹿,這名字便由此而來。 但近些年卻有越來越多人傳言在此山中有神仙居住,最開始時有山上砍柴的村民誤入“鹿”背部的一片竹林,沒走多久就昏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竹林外。村民們大多淳樸迷信,認為這竹林里定有什么兇惡的鬼怪,是神仙不想讓凡人遇險才出手解救那個村民。 因此大家都約定不靠近此處,偶爾路過也也會遠遠避開。 后來有村民上山打獵時遇到了一群狼,被追得慌不擇路,沖進了這片竹林,在其中似乎還聽到了裊裊仙樂,再醒來時便已經出現在了竹林外,身邊還躺著十多具野狼的尸首。 那村民大驚失色,認為自己被神仙所救,連磕幾個響頭,回去后將此事大加宣揚,于是大家又推翻了之前的猜想,將此處看作了仙人的居所,上山路過時都要拜上一拜,求神仙賜福保佑。 云鹿山有仙人之事被越來越多人知曉,自然也有不信的,偏要前去試探,一次兩次樂此不疲,直到后來“仙人”發怒,接連幾次闖入的不速之客都成了扔在竹林外的尸首,這來犯的人才知道仙人也不都是庇佑百姓的,還會降罪世人,這片竹林才漸漸請靜下來。 可山鞍部的竹林今日又迎來了闖入者,那三人不似普通村民,輕功自如,身姿飄逸,在竹干間幾個飛踏便閃出幾丈遠,緊緊跟隨著地面上兩只興奮的小狼。 一陣微風拂過,似乎帶來了輕靈的風鈴聲,遠方箏樂悠然,錚錚然似飛沙走石,渺渺然似雪融碧波,三兩聲入耳便似在山泉中沐浴了一遭,只覺身心舒暢、渾身輕松。 “嗷嗚~~~”兩只狼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停下不動了,相繼仰頭嚎叫起來,不敢再往前。 方琢的手顫動得厲害,他們追尋了整整一天,現在要找的人極有可能就在前面,不知是生是死,不是是否重傷。心理鎖的折磨越來越強烈,也根本毫無食欲,吃什么吐什么,一路上可以算是滴水未進,精神和身體都極度疲憊,若不是十二在身邊用針輔助,他隨時都可能直接倒下。 箏鳴漸漸淡去,風鈴的叮當聲便顯得越來越清晰,明明清脆靈動的聲響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虛幻,疲憊感從四肢百骸中涌出來,慢慢累積,幾乎要將人壓垮。 十二和小五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不對勁,立時封住了聽覺,而方琢卻像是沒聽到似的,渾渾噩噩地往前行進。 他眼前失焦、額冒虛汗,明明身子已經沉重得磨光了所有力氣,卻還扶著竹干堅持往前走,一步,兩步……小五想上去扶他,被方琢揮開了手。 方琢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么,他當然也知道是那風鈴聲有古怪,卻將這當作考驗似的,硬生生扛著,直到眼前豁然開朗: 大片的空地上種有各色蔬果,幾只家禽被圈在小小一方的籬笆內。不大的木屋建造得精致舒適,門口灶臺桌椅一應俱全。木屋旁有一小潭清泉,邊上的石臺上擺著古琴和冒著熱氣的茶水,風鈴掛在房檐上隨風叮當作響…… 滿臉的汗胡亂流進衣領里,將衣裳浸透,方琢其實已經不大看得清路了,眼前是濃重的霧氣,還有無法消散的重重黑影,可是他的鑰匙……就在這里…… 他踉蹌著往前邁動腳步,“錚!”一把劍直直插入他腳前,再向這邊來一寸便能將他腳掌削下。 后面兩人嚇了一跳,連忙擋在方琢身側警惕地四下張望,連小五都沒反應過來,可見擲劍者的武力深不可測,他們尋向劍飛來的方向,才發現就在他們身邊不遠處,有個白衣的身影斜靠著竹干,顯然是早在那處看著了。 “再往前一步,便橫著出去吧……”那人看著年歲該有三四十的模樣,聲音閑閑散散的,眼上還蒙著黑色的布條,氣質并不鋒利,卻莫名讓人覺得危險。 小五和十二都沒見過這人,唯一可能知道的方琢在看到那把劍后便雙拳抵著地面不住地粗喘著,額角青筋暴起,涎液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淌下,體內膨脹般的痛苦讓他感覺自己快要炸開了,身子卻風鈴的力量壓制著,疲憊得無法發泄那股燒灼似的疼痛。 十二連忙在他后頸,脊柱的十多個xue道下針,替他紓解難受感,方琢的粗喘聲才慢慢停歇下來。 “嘖……”那男子似乎聽出了點什么,走過來將這把劍拔出,隨意搭在肩膀上。 十二看出面前這個必定是個隱世的高人,端正了姿態禮貌地行禮:“前輩,我們無意冒犯,請問您這……” “不必……”方琢抬手攔住了他,氣息紊亂,卻還是盡力平復著站起身來:“我的人……在你這里,我來接他,貍楚?!?/br> 那男子挑了挑眉:“是你啊,內力亂成這個樣子,我都沒聽出來,昨兒個找過來那個是吧,屋里頭呢?!?/br> 知道來者是舊識以后,貍楚用氣勁在風鈴上彈了一下,叮當聲便聽不著了,方琢壓下體內瘋狂暴起的躁動,朝他抱拳道聲多謝,隨后疾步走到木屋前,顫抖著伸出手,將將放到門上卻又不敢觸碰,頗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織的情緒影響到他了,他突然有些緊張,整理起自己的儀容著裝,他想知道沉御見了他會怎么樣,會開心還是失望,會不會……像喜歡哥哥一樣喜歡他呢…… 門忽地從里打開了,沉御愣愣地看著站在面前的男人,一時驚喜地失去了動作。 方琢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絲驚慌,伸出手來想擁抱他,似乎又有些猶豫,看著他包裹著厚厚紗布的手臂,露出了心疼的神情。 沉御猛地撲進了方琢的懷里,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全蹭到了他的衣襟上,委屈得一抽一抽的,擦了兩把就忍不住踮起腳要來吻他。方琢沒躲,他不想躲,盡管知道沉御要吻的是哥哥,他也不想躲,這種溫柔和主動是他從不曾得到的待遇。 他托著沉御的腰,扣著他的后腦加深了這個吻,舌尖侵入內里肆意點火,眷戀地、癡纏地品嘗他的味道,唇與唇激情相碰,舌與舌抵死勾纏,與他共享劫后余生的喜悅,這種被愛的感覺正是他最渴望的,也最求而不得的,味道像毒品一樣使人上癮。 真是可笑,這一點點愛意還是他騙來的。 果然無論是誰,都不會愛我吧……他痛苦地自嘲著。哥哥不斷地催促著、怒罵著,早在見到那把劍開始,方織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接管身體了,卻被他強行壓制住,一是因為方織的心境還不穩,二是因為他也想要見一見沉御。 即使再不舍,這個吻還是結束了。 “你……”,方琢的目光滿含柔情與憐惜,寸寸刻畫著沉御的眉眼,他想說的話太多了:離開我之后過得好嗎?跟方織的感情怎么樣?這段時間受了什么苦?有沒有想過我?最后卻只融合成了三個字的問候:“還好嗎?” 沉御的眼中只閃過了一絲迷惘,隨即便肯定地叫到:“定傾!” 意識到自己似乎還窩在對方懷里,沉御有些尷尬地往后退了一步,方琢也自然地放開了他,苦澀一笑:“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的?” “昨天是你生辰,對吧,我……沒給你準備禮物,對不起?!背劣椭^,臉頰上透著一層暈紅,有些不大好意思抬頭看,誰讓他剛一見面就認錯了人,還撲上去親得忘乎所以。 “還有嗎?”方琢的脾氣似乎好了很多,這樣溫和平淡的語氣與方織還真有點像。 沉御組織著語言,將之前本要與他交代的話都趁這時說了:“還有,你跟述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會勸他跟你好好相處,也會讓他經常放你出來,我們一定會盡力給你再找個身體,放你自由的,別難過了?!?/br> “好……以前的事,對不起?!?,方琢的聲音有些發哽,說不感動是假的,自己之前為了報復哥哥這般折磨沉御,他卻還毫不記仇,勸哥哥善待自己,想起之前做的混蛋事,他都忍不住狠狠地罵自己一通。 說起這個沉御似乎還有些別扭,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 他感覺到身體的感官越來越淡,輕飄飄地似乎有些站不住了。哥哥已經等不住了,拼命地想要好好擁抱面前的人,方琢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可以再,再抱我一下嗎?” 他也等不及沉御答應,直接將他擁進了懷里。 “唔……”沉御感覺懷抱越來越緊,那個身子顫抖得厲害,忽地俯身瘋了一樣地吻他,比上一個吻更兇狠,更霸道,發狠地磨咬著他的嘴唇,幾乎要將他搓掉一層皮。沉御被他咬得疼了,不住地想往后退,卻被死死勒在懷里,越是反抗掙扎,身上的人就越生氣。 “你過分了!”沉御奮力躲開他,憋著火氣想罵他一通,卻被對方發紅的眼眶嚇著了。 他不知所措地想伸手擦擦,卻又不敢輕舉妄動,猶猶豫豫間被對方握住了小手貼在唇上嘬吻著,眼中彌漫著霧氣,看起來好像還挺委屈。 “我怎么就過分了……阿玉,我都要嚇瘋了,我好怕會找不到你,結果你還把我認錯了,你親他,你還說我過分……”方織抱著沉御瘋狂撒嬌,要讓老婆好好撫慰撫慰這顆受傷的小心靈。 那邊的三個人早看不下去了,哦不,這里只有一只單身狗,小五看著那邊親親蜜蜜地膩歪在了一起,總算放下心來,從后邊抱住十二要親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十二哪里肯,反手給小五扎了兩針,下手極狠,疼得他嗷嗷亂叫。 而貍楚早就已經不耐煩了,看得這一群秀恩愛的年輕人頭都大了,急急火火地轟人。 方織接回了他的鑰匙,心理鎖的痛苦減輕了很多,眼前的幻象也消失了,只是留下了一些暫時看不出的后遺癥。 他緊摟著沉御不放,又是檢查傷口又是噓寒問暖,不斷地跟沉御說著話來緩解對沉御的擔憂。沉御取下了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銅錢,將上面的紅布條解下收好,讓方織將銅錢交給貍楚:“先生說要你親自給他?!?/br> 方織一挑眉,隨手拋給了貍楚:“ 沒什么必要,這次算你的恩情?!?/br> 即便蒙著黑色布條,貍楚也接得很準,他摩挲著銅錢上的紋理,再次確認:“你確定這么一件小事便算還了?你往后若是要解鎖,我說不準也能給你尋著法子?!?/br> “我確定。你能替我護著他,便是天大的恩情?!狈娇棇牙锏膶氊惐У酶o,“更何況,我的鑰匙已經找到了?!?/br> 貍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便有緣再會?!?/br> “嗯?!薄案孓o?!薄跋壬贂??!睅兹烁髯缘绖e離去。 貍楚聽著林中的腳步聲漸漸消散,唇邊的笑意也緩緩淡去。他坐回石臺的古琴旁,捏著銅錢的手隱隱有些顫抖。 他緩緩摘下蒙眼的黑色布條,十多年后終于愿意重新睜眼看這世間,陽光一時顯得十分刺眼,他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才重新適應這亮度,用還有些模糊的視線細細打量著這枚刻著古怪花紋的銅錢,心中有些酸澀。 他本是造器大師鄒儒唯一的弟子,尤其擅長纂刻音器,奈何出山之后不知江湖兇險,被暗衛所的人盯上,強行用術法洗腦,意圖給他安上心理鎖,好讓這一身本事為他們所用。 幸得他本就對音器頗有研究,心神穩固,被關在地牢里折磨了十多年也沒能讓他們成功,最終是方織與所有暗衛聯合起來,傾覆了暗衛所,才使他重見天日,只是十多年的青春便這么逝去,在地牢中被黑暗侵蝕的雙眼還有久久未動的手使他再也沒有勇氣重拾舊業。 即使出來后的這幾年里,雙眼與手腕被調養好了,他也不想再去碰造器這門手藝了,他的心理還是受了一定的影響,直到今天聽到了方織那副為了愛人不惜一切的樣子,他似乎才找到了一點年輕銳氣的感覺。 這枚銅錢終于回到了他的手上,這是他第一次學纂刻時留下的,幾個古字刻成了歪歪扭扭的符箓,那時雖然手法不嫻熟,卻滿懷對造器的熱愛,現在看著這些稚嫩的痕跡,他腦中靈感噴涌。 他的初心好像又回來了…… 瓊涼主城,親王府。 “你說這些銀針是織影樓的東西?”寢殿中,那個黃袍的高瘦青年呵問著面前跪著的人,其實心中已經掠過了多道考量。 青年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一句句分析著:“先是華涼堂反水,再是織影樓暗算。難不成這兩大組織幕后之人聯手,打算自立為王……蘭勉,你派人去與他們談談,看看他們到底什么意思,我還聽說華涼堂將沉御綁走了,或許沉御與華涼堂背后達成了什么協議,要助皇帝穩固江山。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必須得死!” 床上的男人聽到沉御的名字,偏頭看向青年。 那青年回頭朝他笑笑:“四哥,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絕不叫你的弟兄白白犧牲。待你養好了傷,我們再想法子收些兵力,我相信四哥的實力定能將禁衛軍殺個片甲不留!” 沉縈難得地沒有直接回應他,六王爺沉修笑容淡了下來,有些狐疑地問他:“四哥,怎么,能領兵打仗你不高興嗎?這可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br> 沉縈看著床頂,腦中全是昏迷前聽到的話,也動了個心眼,沒有直接說出顧慮:“沒什么,可能是這次傷得重了,有些沒精神。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謀反?” 沉修蹙了蹙眉,警惕地問道:“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嗎?” 沉縈搖搖頭:“沒有,就是想著,我們練了這么久的兵,就這么沒了,突然覺得沒意思……” 靠在床邊的沉修這才放松下來:“我們不是為了完成夢想嗎?你想做將軍,我想做皇帝,這不是兩全其美之事?別的別多想,安心養傷?!背列藿o他拉了拉被角,做了一通假情假意的關心便將他丟在此處了。 沉縈嘆了口氣,將沒說出口緩緩吐出,輕聲說給自己聽:“我想做的是萬民敬仰的將軍,可我們做的,真的是正義之事嗎?你果然只是為了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