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瓷器碎裂的聲音震耳欲聾。

    房間里，書桌后坐著的男人低垂著陰郁的臉，冷聲道：“找，繼續找！”

    男人正是顧覺。

    離宴喜宮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他都始終沒公布皇帝駕崩的消息。

    朝廷之上流言四起，紛紛的議論全部都沖著顧覺而來。他們說，是顧覺囚禁了謝白玉。甚至民間都出現了話本，講述這對曾經密不可分的手足兄弟是如何為了皇位反目成仇的。

    只不過在話本里，荒yin無道的謝白玉被描繪成反面角色，倒是顧覺，成了大義滅親的正道。

    但是顧覺沒有理會這些流言蜚語，一心找謝白玉。

    他不信謝白玉真的死了。

    明明......

    明明在幾個月之前，謝白玉還會又乖又sao地勾引他，活色生香的少年在他面前一點帝王的架子都沒有，費盡心思只為討他歡心。

    就在半個月之前，謝白玉都還會好好地呆在宴喜宮。就算對他冷言冷語，也會在情動時失守，一遍又一遍地叫著他“哥哥”。

    謝白玉是他一手養大的，他教會謝白玉寫第一個字，教會謝白玉背第一首詩。他曾經帶著謝白玉偷跑出宮，他們一起逛遍大街小巷，看過許多場除夕的煙花，吃過好多民間的小食。

    在他生命里的每一個時刻，幾乎有遍布著謝白玉的身影。

    御花園里盛開的牡丹花叢中有謝白玉，紅墻黛瓦的宮墻下有謝白玉，初雪過后銀裝素裹的寢殿門口有謝白玉，哪里都是謝白玉......

    可是現在，哪里看不見謝白玉了。

    而今，跪在他面前的下屬稟報的消息，仍然是一點消息也無。

    無論是從火場里翻找的痕跡，還是翻遍宮里宮外的蹤跡，都沒有更多的發現。

    一場大火，把顧覺的整個人生都幾乎剖空，只留給他一具分辨不出面目的尸體。

    尸體此刻仍然被停在宮中。

    顧覺吩咐宮人們妥善對待尸體，但又一直沒敢去看那具尸體。

    前來稟報消息的下屬被顧覺低沉的氣壓嚇得有些倉皇，畢竟顧覺身邊的人都知道最近攝政王殿下恐怖得很。

    要知道，此前眾人皆知先帝的第五子顧覺儒雅謙和，溫潤如玉。但這次重新出現并搖身一變攝政王的顧覺，不僅在治理手段上雷厲風行，并且在宴喜宮發生大火后，情緒變得陰晴不定。

    下屬退下之后，顧覺身邊的貼身宦官進來稟報：“殿下，小言姑娘來了?！?/br>
    顧覺皺了皺眉，道：“讓她進來?！?/br>
    少女身著一身素色白裙，發間僅穿插著簡單的玉色翠珠，不施粉黛的小臉上略微蒼白，惹人愛憐，端的是宛如謫仙的出塵之姿。

    不過顧覺對這樣的美色無甚感覺，畢竟他天天看著謝白玉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有珠玉在前，再看別的美色就顯得平淡了些。

    而且謝白玉生死未卜，顧覺看到這一身似喪服般的白色衣裳，未免有些煩躁。

    少女手里捧著一個托盤，暗暗看了一眼書桌旁粉碎的瓷器，小心地避開碎片，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她款款挪動，身子婀娜，扶風弱柳，行至顧覺旁邊，如鶯啼般的婉轉聲音柔柔響起：“殿下，我聽宮人說您已經一日不曾進食了，我做了些梅花糕，不如殿下嘗嘗？”

    這聲音溫柔動聽，一點都不似聲帶破損過的模樣，自從找到小言后，顧覺便費盡心思治好了她的嗓子。

    不過，此刻這聲音雖悅耳，卻不討喜。

    顧覺蹙眉，他最是討厭別人打聽他的行程，他身邊用慣了的人也知道這一點，對于透露他的日常向來是忌諱莫深，小言又是從哪里打聽到他一日不曾進食的？

    不過他沒有對此說些什么，只是問道：“而今才是晚秋，怎么就能尋到梅花了呢？”

    少女抿唇笑了：“殿下有所不知，這是我去年將家門口院子的梅花摘下，五日曬干，碾壓制成梅花粉，在用去年的初雪融化成的水密封存著，雪水融梅花粉，最后再以此和面，做出來的梅花糕?！?/br>
    這樣雅致的制作糕點方式，也只有閑情逸致之人才能做得出來，只是這雅興未免有些刻意。

    顧覺知道，小言是有意投他所好，畢竟先帝還在時，他作為受寵的五皇子，又不熱衷皇位，故而整日很愛研究這些雅致的東西。

    那時候謝白玉也總是陪著他，他們對酒吟詩，賞花觀月，秉燭夜游，好不快活。

    顧覺雖然不喜歡這匠氣太重的“雅興”，但還是給面子地拿起來嘗了一口，味道適宜，完全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他不用想也能猜到，小言是從哪里知道的他的口味偏好，包括小言的衣著打扮、身上熏香，全部都很接近他喜歡的樣子。

    小言是他的舅舅先找到了，再送到他面前的。

    這件事他早就查到了。母族也許是擔心他登上皇位后會反過來對付他們，所以把小言送到他身邊。

    不過根據他查到的消息，小言的身份、出現時間等等都和當初他失明時遇到的那女子相吻合，所以小言應該確實是當初救他之人。

    他不是很在乎他的母族是不是想控制他，既然小言要為他們效命，那他也可以遂了他們的愿，算是還當初的救命之恩。

    只是當初小言帶給他的怦然心動，如今卻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顧覺又咬了一口梅花糕，梅花凜冽的清香在口中蔓延，讓人感覺仿佛置身梅花林之中，鼻尖盡是梅花香。

    他不由得想起曾經有一年除夕宮宴，歌舞進行到一半，他一轉頭就發現坐在他下首的謝白玉不見了。

    他趕緊偷偷溜了出去找人。

    最后他在宮里的梅花林找到了謝白玉。

    少年身著一身雪色錦袍，披著紅色披風，提著琉璃燈，顯然是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穩。

    謝白玉聽到他的腳步聲后，就轉身了，一看見他，少年的眼眸瞬間變得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主人的小狗，歡騰地朝他跑來，一把撲進他的懷里。

    鼻尖盈滿的梅花香摻和著酒氣糾纏著少年，天地間的落雪將他們的青絲都染成白發。

    謝白玉抬頭，一下咬住了他的喉結。

    那時，他就立馬感受到他的身體又反應了。

    只不過酒醉的少年很快就松開了力道，趴在他懷里昏睡了過去。

    這些林林總總的記憶，在這段時間不斷輪番浮現在顧覺的腦海。

    他拿著梅花糕，盯著半晌，不由得苦笑一聲。

    明明他對謝白玉的心動早就有跡可循，可是他太懦弱膽小了，從來不敢承認。

    一瞬間，疼痛又蔓延了五臟六腑，他不敢再去想謝白玉。

    “糕點不錯，辛苦你了?！鳖櫽X壓抑住翻涌的情緒，抬頭朝小言道。

    無論小言有什么居心，他都感念當初小言的救命之恩，并且當初小言為了解他藥性，失身于他。

    所以他并不想把情緒遷怒到小言身上，畢竟......

    畢竟弄丟了小玉的是他自己，怨不了旁人。

    只是，他是不可能娶小言的，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娶，聲勢浩大的婚禮準備，只是做給母族看的。

    如今他忙著找謝白玉，等找到謝白玉后，他會妥善安置小言。

    少女離開后，偌大的房間又安靜了下來。

    房間外有宮人送小言離開時細碎的交談聲，或許是房間太安靜了，顧覺竟然覺得那交談聲都變得嘈雜聒噪。

    他看著窗外，窗外已是晚秋，枯葉落盡。

    他從前愛賞四季，愛和謝白玉呆在一起虛度光陰。

    可是如今，一想到他也許永遠都找不到謝白玉了，這天地間竟好似了無生趣。

    不、不會的，他肯定會找到謝白玉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要找到謝白玉，就算謝白玉變成了一抹鬼魂，他也要找到謝白玉。

    他在房間里坐了許久，直到外面月上枝頭，夜色沉靜。

    又過了許久，他才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他拒絕了宮人們的跟隨，來到謝白玉做皇子時住的地方。

    踏進寢房時，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這是謝白玉身上的味道，是淺淺的甜中摻和著松木的香，謝白玉身上一直都是這一股香味。

    當初他失明時，遇到小言，聞到的小言身上的也是這股味道。正是因為那股味道，他當時才會不由自主地相信一個陌生的女子。

    甚至，他第一次破了小言的身子時，聞著那股味道，腦海里想的是謝白玉的臉。

    只是后來謝白玉登基為皇，身上的衣物全都熏了龍涎香，他就很少聞到那股味道了，唯有謝白玉渾身緋紅著高潮時，會再散發出那味道。

    顧覺怔忪了一會兒，不由得想起來，其實最初遇到小言，他就感覺小言給他的感覺和謝白玉非常像。

    唯一不同的，是小言并非他的弟弟，和他沒有血緣關系，所以他敢輕易承認他的心動。

    直到如今，他終于敢承認自己喜歡謝白玉、愛謝白玉了。

    可是上天給了懦弱者懲罰，致命的懲罰。

    顧覺走進去，坐在謝白玉的書桌邊，到處摸摸碰碰，好似要通過這些物件兒感受謝白玉殘留的體溫。

    他又走到衣柜旁，一打開，里面那股體香更濃郁了。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這些衣物。

    然后在一件黛色的衣袍一角處停了下來。

    他微微皺眉，有些疑惑，這瞧著像是女子的服飾。

    他將衣服抽了出來，才展開，就眼尖地發現這服飾上少了顆團扣。

    他一愣，將衣服拿到跟前仔細查看，手中的觸感有些熟悉，仿佛他觸碰過這衣裳。

    衣裳確實是女人的款式，但大小卻合乎謝白玉的身形。

    忽然，他盯住其余完好無損的團扣，那團扣的模樣非常熟悉，熟悉到......他已經開始心驚了。

    他的手慢慢顫抖起來，一把拉扯掉自己腰間佩戴的香囊，毫不猶豫地撕裂，從里面翻出一顆被隨身佩戴珍藏著的團扣。

    這是他失明時，有一會從小言的衣裳上扯下來的。

    他將手中的團扣緩緩放到衣裳缺失團扣的那個位置上，死死盯著那個和另外幾個團扣一模一樣的款式。

    一個顯然若昭的真相出現在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