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嘉燁大步走出那幢公寓樓時，眼睛始終瞄著腳下的影子。

    余光見李栗也跟著自己走下臺階，他才稍稍放心了些，但胸口還是被酸澀的情緒堵得難受，于是就自顧自地悶頭走了好一會兒。

    直到放慢速度也不見李栗的影子追上來，曲嘉燁才深呼吸一口氣，在道路盡頭拐彎的地方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遲遲未跟上的人。

    他終于開口，同時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神色如常。

    ＂栗子，怎么不走了？＂

    街道安靜而空曠，哪怕無人通行，馬路對面的人行信號燈依舊熄滅了紅色，又轉而亮起綠光。

    李栗睜大眼睛，看著路燈下轉身回望自己的曲嘉燁。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腿猶豫地朝前走了兩步，在看到曲嘉燁依舊保持著等待自己的姿勢后，他換成了幾步小跑，最后大步向那人奔去，又急急剎在了對方跟前，胸膛微微起伏，表情急切。

    ＂對不起……我，我不是……＂

    李栗語無倫次地說著，眼睛酸澀，視線里早已變得斑駁的色塊終于暈成重重疊疊的彩色圓圈。他用力眨了下眼睛，便有淚珠從眼眶里掉落，于是他又看清了面前的曲嘉燁，還有那張精致的臉蛋上露出的，似難過又似無奈的表情。

    ＂你別討厭我……＂

    李栗討厭極了自己如今這副愛掉眼淚的樣子，可他控制不住漲潮般不斷洶涌而來的感情，只能咬牙繃緊了臉頰的肌rou，并狼狽地偏過頭，想要將脆弱隱匿于光影的黑暗中。

    卻不知橙黃的路燈燈光落在他的側臉，曲嘉燁將他此刻的表情全都看得清楚真切。

    漫長的沉默后，曲嘉燁終于無法忍受般伸手，將他緊緊抱進了懷里，胳膊發狠似的使著力氣，像是恨不得將他箍進自己的身體。

    這個擁抱實在猝不及防，李栗的眼睛愕然睜著，還有淚水還殘留在他通紅的眼角。

    ＂我怎么會討厭你呢？喜歡……都還來不及……＂

    曲嘉燁輕聲在他耳邊說道，末了抬起一只手，抱著李栗的后腦勺，腦袋磨蹭著又往他的頸窩里埋得更深了些。

    ＂可是我發現，只有喜歡好像是不夠的，因為栗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招人喜歡。＂聲音悶悶地從李栗的肩膀窩里傳出，＂我之前想過，如果你喜歡女孩子的話，默默守著你就好了，可偏偏……＂

    ＂偏偏我是這樣的人，對不起，＂李栗自動接過了他的話，垂下的睫毛遮住了暗淡的眸子，＂對不起……＂

    他連聲道歉，直到曲嘉燁忍無可忍地捧起他的臉，低頭吻住那雙怯懦地張合著的嘴巴。

    李栗呆呆看著近在咫尺的，緊閉著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邊和男人接吻，月朗星稀，路面空曠無人，可他依舊緊張地蜷縮起了鞋子里的腳趾，直到有車從他們身邊開過，李栗才回過神，下意識推開了曲嘉燁。

    李栗狼狽地后退一步，嘴唇有曖昧的水光一閃而過

    而被推開的曲嘉燁也沒太大情緒，只是擦了下自己的嘴唇，隨后嘆了口氣。

    “算了，我認命了?！?/br>
    認命，認他還是心甘情愿地喜歡著李栗，認李栗依舊沒法像他希望的那樣，給予自己同樣的回應。

    李栗卻誤會了曲嘉燁的意思，想到對方大晚上的來找自己，卻還要被生生推開，他頓時愧疚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只是怕被人看見。＂

    他說著，聲音漸小，但又怕曲嘉燁生氣，便和那小學生似的，伸出手輕輕拽了拽對方的衣袖。

    臉蛋上還留著淚痕，明明自己一副又慘又可憐的樣子，還在滿心愧疚地和人道歉。

    曲嘉燁不明白，這樣的家伙為什么會在別人那里留下不良風評。天中人口口相傳的形容詞，只能說和李栗毫無干系。

    曲嘉燁反手握住李栗的手指，并逐漸收緊手掌。

    ＂先和我回家。＂

    他在手機上約了車，司機剛好送完隔壁街的客人，很快就將車停在了他們身邊。

    一路無話，回到家后李栗惴惴不安地看了眼關上門的曲嘉燁，后者朝他揮了揮手，云淡風輕地說道：“很晚了，你快去洗澡?！?/br>
    李栗哪還敢說自己已經被人收拾干凈了，只能聽話地點頭，去客房收拾了睡衣，再進了曲嘉燁房間的浴室——主衛的熱水器還是沒修好。

    他有些心神不寧地洗著，低頭看自己身上狼藉的痕跡，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分別時烏敬說的那番話。

    李栗仰起臉，任水流沖刷著自己的面龐，直到熱水變涼，直到水流嗆進了鼻子，讓他難受地捂住嘴咳了很久，連眼角都滲出了淚花。

    澆下的冷水終于平復了他的情緒，當他換好衣服走出房間時，聞到了隱隱約約的酒味。

    ＂嘉燁，你怎么喝酒了？＂

    曲嘉燁盤腿坐在沙發前邊的地毯上，聞言轉過身看向走出來的李栗，眼神清明：＂啤酒，喝不醉的。你陪我喝點？＂

    李栗走過來，緩緩蹲下身子，與他四目相對：＂你能喝嗎？＂

    在李栗的印象里，曲嘉燁總是很聽父母的話，小時候家屬院里幾個小孩偷偷溜對街上買小零食，曲嘉燁都是老老實實在一邊光看著，除非李栗親自喂到他嘴邊，否則說什么也不肯吃。

    他就像只被優渥家境養出來兔子，雖然偶爾也會有瘋狂的舉動，但還是很少做出越軌的行為。

    曲嘉燁早就不想在李栗面前裝老實孩子了，聞言也不答話，而是隨手拿了罐未開封的遞過去：＂你呢？＂高中重逢后，他也沒見過李栗喝酒。

    ＂以前和同學混網吧時喝過。＂李栗拉開易拉罐的拉環，仰頭喝了幾口。

    他喉結滾動，喝得爽快，前面的脆弱仿佛就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臉上。

    很難就此想象，幾十分鐘前，他會因為害怕自己的離開而在街上淚流滿面。

    曲嘉燁呆呆看了幾秒，隨后目光下滑，不小心又看到了接近鎖骨位置上的吻痕，頓時又有些胸悶氣短，于是將視線移到客廳的窗外。

    李栗皺著眉咽下啤酒：＂……但酒量一般，我就喝一瓶。＂

    ＂栗子。＂

    ＂嗯？＂

    ＂你現在還在找房子嗎？＂

    李栗一愣，以為曲嘉燁終于想讓自己搬出去了，雖然他確實一直在有在物色新的居所，但此刻卻莫名有些失落。

    意識到自己的心態后，他立馬自我唾棄起來，忙開口道：＂嗯，已經找到了一家離這兒比較近的，房東在外面出差，后天就能看房了。＂

    ＂錢夠嗎？＂

    李栗又喝了一口酒：＂夠啊，你忘了，老李的賠償金還有剩一大筆。＂

    曲嘉燁也隨他給自己灌酒，咕嘟咕嘟又喝完一罐后，他沉默了一會兒：＂沒忘，我還記得。你還說要把剩下的錢攢著，以后買大別墅，把你家老李接回大房子里。＂

    H市寸土寸金，這幾年墓地價格也水漲船高。老李的出事后李栗跑遍了這兒的陵園，最后在老李那邊親戚的干涉下，花了大半的賠償金，將他的骨灰壇子安葬在一個稍嫌擁擠，但地段還算不錯的陵園內。

    但李栗始終惦記著老李和自己說的話。以前去公園玩，老李牽小李，就隔著湖邊遠眺對面的別墅區，邊相互畫餅。

    連小發廊都是租來的老李暢想著：等你爹我有錢了，咱倆就在這兒買棟房子。小李栗也滿懷豪情地拍著胸脯，以后我長大會賺錢了，老爸你就等著住別墅吧。

    直到上了初中，李栗有次和狐朋狗友們路過別墅區的正門，他正好奇地越過門口的起落桿往里打量，就看見一輛轎車開了出來。

    半開的車窗后，開著車的女人不經意地朝李栗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掠過呆愣住的李栗，卻沒有停留的移開，轉而側頭和副駕駛座上的小男孩說著什么。

    從那以后，李栗就再也不肯陪老李去公園散步了。

    ＂栗子，栗子？＂曲嘉燁的聲音喚回了正出神的李栗。

    這人身邊的茶幾已經擺了幾個空瓶，刻意移開的目光又癡癡回到了李栗身上，＂別再出去了好不好，就住我這里。＂

    李栗下意識想拒絕，就聽曲嘉燁有些落寞地說道：＂今年過年，我恐怕要自己一個人過了。我媽半年前懷孕，現在他們都呆國外陪她養胎……我不想出去，就要留在這里。＂

    ＂我知道你要出去住是不想白住我的，可是這次，是我需要人陪，＂他邊說邊偷偷湊近了些，認真看著李栗，＂劉嬸過年也要回去，我不會做飯，一個人打掃屋子也好累，如果你在的話就好了。＂

    李栗不識趣地提醒道：＂我做飯很難吃。＂這玩意純靠天賦，哪怕他獨立生活了這么久，但做菜還是掌握不好咸淡，偶爾還能把鍋底燒穿。

    曲嘉燁閉眼：＂……我能做，我就是想你陪我?。?/br>
    李栗好半天沒說話，就當曲嘉燁以為他又要拒絕自己時，他終于開了口，卻是遲疑地，輕聲說道：＂嘉燁，我把話說明白了吧，其實這樣對我來說，心里還是很有負擔……＂

    曲嘉燁一愣，睜開眼睛望著李栗。

    ＂你對我太好了，真的，＂李栗又開了一罐啤酒，將其握在手里，繼續說道，＂好到我不敢拒絕，也不敢接受，如果要一筆一筆去記你對我的照顧，我現在早就負債累累了。＂

    ＂以前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當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后，我就沒有辦法再用朋友的心態去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了……更何況現在我們連床都上了，我卻依舊沒有辦法回復你同等的感情。＂

    李栗越說越覺得自己卑劣，他曲起雙腿，將下巴枕在膝蓋上，糾結地盯著手里易拉罐上映著的logo：＂我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了，心里很亂，因為不管怎么回應你，都像在占你的便宜。＂

    他抬起眼睛，便對上曲嘉燁的視線。意識到對方就這樣凝視了自己很久，李栗的心臟不由一跳：＂嘉燁，我……＂

    ＂如果我對你的喜歡能少一點，你是不是就愿意接受我了？＂曲嘉燁輕聲道。

    正逃避地，仰頭往嘴里倒酒的李栗動作頓了頓。

    下一秒，曲嘉燁突然傾身緊挨住他，同時將手覆在李栗的手背上。

    ＂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你第一個喜歡的人，但我還是忍不住去嫉妒他們，然后繼續討好你，因為我想成為最后一個你喜歡的人?？蛇@些都是我自愿去做的，你不要為此覺得負擔。＂

    曲嘉燁感覺自己手心冒汗，哪怕之前明著暗著告白過很多次，此刻他還是緊張得聲音有些發抖：＂栗子，我和你zuoai，不只是因為你的身體，我和那些男的不一樣，我是認真喜歡你的。＂

    李栗睜大了眼睛，艱難咽下嘴里的酒。

    他才看見曲嘉燁近在咫尺的臉蛋已經透出rou眼可見的紅，說話時眼睛愣愣的，雖然口齒清楚，卻帶著撒嬌般的腔調。

    ＂我不管，反正今年我要和你一起過年?。?/br>
    話題被繞開了。李栗舒了口氣，先安撫似的點頭，結果下一秒曲嘉燁又挨近了點，這讓他不得不用手向后撐著身子，有些緊張地看著曲嘉燁輕輕垂下的濃密睫毛后，那雙波光瀲滟的眼睛。

    就在曲嘉燁壓向自己，并即將吻上他的嘴唇時，李栗一個激靈，迅速舉起潮濕的手掌擋住了湊過來的嘴巴。

    其實李栗不是拒絕對方的親吻，只是回來前已經被人翻來覆去地cao了一遍，現在渾身都泛著酸疼，他難保證這親下去會不會點起欲望的小火苗，到時候苦的還是自己的身體。

    ＂啊……果然只有喜歡是不夠的，＂被拒絕的曲嘉燁有些委屈，酒精熏得他的腦回路毫無規律可循地亂竄，于是他又冒出了新的問題，＂和那些男的比……我真的沒有什么優勢嗎。＂

    李栗此刻最看不得他這副委屈的小模樣，聞言也不顧自己的處境了，反而認真地幫曲嘉燁想了一會兒：“有吧?！?/br>
    曲嘉燁眼睛亮亮：“比如什么？”

    李栗思考道：＂比如，長得帥？＂

    ＂長得帥算不了什么，＂曲嘉燁有些悶悶不樂地垂下肩膀，低頭嘀咕，＂栗子自己就夠帥了。＂

    “……”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曲嘉燁干脆栽倒在李栗的肩上，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半晌，李栗將曲嘉燁的胳膊拉到肩上，然后艱難地撐著人站起來：＂先，回，房，間?！。?/br>
    曲嘉燁腳步踉蹌地胡亂摟抱住李栗的肩膀：＂啊——我果然還是好嫉妒好嫉妒好嫉妒……＂

    李栗沉默地掃了眼茶幾上的瓶瓶罐罐，再次對曲嘉燁的酒量做了新的認識。

    他吃力地帶著這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家伙往主臥里挪去，腰酸腿軟，還要撐起一個男生的體重，結果沒幾步便被壓得一個不穩，兩人一起往地上倒去。

    就在李栗下意識閉上眼睛的時候，前邊還在胡言亂語的曲嘉燁動作迅速地伸手摟住了他，并將自己墊在了下邊。

    當李栗再次睜開眼時，他們便像最爛俗的肥皂劇里演的那樣，一上一下面對面地倒在地上，李栗倉皇抬起頭，與曲嘉燁的臉離得好近好近。

    ＂栗子，＂耳邊傳來曲嘉燁輕輕的聲音“喜歡我吧，我也喜歡你……只喜歡你……”

    李栗呆呆地看著他，還沒來得及給出答案，便又神差鬼使地想到了其他問題：＂萬一以后你遇到了更喜歡的人……＂

    ＂我只喜歡你，不止，我愛你?。⑶螣畲舐暦瘩g道。

    話沖出口時，他和壓在身上的李栗都愣怔住了。

    曲嘉燁和李栗說過很多次喜歡，如今卻是第一次向他提出了＂愛＂這個字眼。

    喜歡是什么，愛又是什么。

    縱使前面烏敬想要挽回李栗，用到的詞依舊是喜歡。就像過去的李栗在面對孟群，面對烏敬的時候，心里也只想到那兩個字。

    因為這個字的分量太重太重。

    李栗情竇未開時便覺得，以后要是和人開口說愛，那就是要做好一輩子的準備的。

    李栗聽到自己的呼吸一下子變得很慢，很輕。

    可是胸腔里沉寂不久的心臟，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像是都被曲嘉燁的宣言嚇到，他們二人就這樣傻乎乎地注視著彼此，半晌，又不約而同地都移開了目光——盡管依舊維持著前面的姿勢，李栗撐著手抬頭，身體大部分依舊壓在曲嘉燁身上，而曲嘉燁還是緊緊抱著他塌下的腰肢。

    李栗咬住下嘴唇，不敢再去看曲嘉燁。因為他覺得曲嘉燁看著自己眼睛好亮好亮，他們之間的距離讓他剛剛就直接看見了那雙明亮且漂亮的桃花眼里，不知所措的自己。

    曲嘉燁的目光也開始躲閃，他同樣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澀，同時還有心里小小的歡喜。

    因為他第一次看見，李栗的臉上浮現出的，只屬于自己的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