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蕎麥烏冬
“東蕎麥,西烏冬?!?/br> 說的就是關東人喜愛蕎麥面,關西人喜愛烏冬面。 此話不假,中記載道:“元祿華之華,關東蕎麥也。江戶美之美,余妻融野也?!?/br> 雖著者于書中對其妻之美有事沒事極盡頌揚之辭,各位不妨看到前句。 又據此書著者考證,蕎麥于江戶庶民間的真正普及乃江戶中期,約摸元祿年的事。蕎麥制品最初多是面疙瘩、面餅、蕎麥粥,后來制成細面沾醬汁食用,“呼嚕?!薄昂魢!钡暮浪稠戭H受江戶人青睞。 蕎麥面于江戶獨大是后來的事,五代將軍治下的元祿至寶永年,主賣烏冬兼賣蕎麥的“慳貪屋”仍為主流。 御膳大蒸籠蕎麥一屜,這之上真冬還要了蛤蜊、魚板、炸蝦、玉子燒。 單屜十六文的蕎麥再怎加面加料也不若初鰹貴,可當侍女端上臉盆大的蒸籠并四五碟盤時,融野嗦面前還是先嗦了一驚。 “先生吃得下?” 舔唇,正眼沒看她,真冬舉筷合十:“我開動了?!?/br> 味噌汁加鰹魚末,真冬還要了白蘿卜泥、胡椒、蔥蒜。 她嗦蕎麥,融野則點了烏冬。 本悲意盈胸,無甚食欲,見她吃得豪快,融野亦像得了寬慰,少釋覆心哀云。熱騰騰的烏冬,面夠筋道,滑得入口即下喉,溫心暖胃,不枉人間此一遭。 炸蝦吃了一個,另一個真冬推碟至融野手邊:“沾面湯,好吃的?!?/br> “哦,好……” 聽她的話,炸得黃燦燦的芝蝦融野夾它入湯,只略濕面衣,恐逸了香脆口感。將信將疑地咬上貝齒,芝麻油香瞬時于口中散開,繼而是蝦的鮮甜裹住舌尖,要人欲罷不能。 沉浸第一口的美味里,回過神才發覺鏡片后隱雪一雙清凜的眼。 “好吃么?!?/br> “嗯,好吃?!?/br> 隱雪抿唇淡笑。 融野注意到她的酒窩,然那笑消失得過快,融野不能切實捕捉一剎的惶惑由何而起。 “我也想吃玉子燒?!?/br> 箸夾還剩一半的煎蛋于融野眼前晃了晃,真冬道:“小姐說的可是這個?” “是的?!?/br> “好?!?/br> 說著玉子燒入口,真冬殘忍吞食松雪融野對她所剩無幾的因吃相可愛而生的好感。 “小姐可以追點?!?/br> “一個蛋二十文,先生?!?/br> 舌頭卷了唇邊蛋液,真冬無動于衷。 好吧,本也是這松雪融野遲來,不與她計較一蛋之吝。 嘆息,融野招呼過路侍女:“打擾,請給我兩份玉子燒?!?/br> “好嘞,您稍等!”侍女應得干脆有力,風擺柳似的走下樓去。 雞蛋之于三個世紀后的人屬實是廉價易得且味美滋鮮的食物,一屜蕎麥面可買三十個雞蛋。而這一時代,由于那作孽將軍頒布的“生類憐憫令”,禽類養殖業衰退,雞蛋量少價高,一屜蕎麥面竟換不來雞蛋一個。 即便如此,侍女端上玉子燒,融野還是與了對面用她錢大快朵頤的女人一份。 “多謝?!?/br> 玉子燒沾蕎麥面醬汁,這又是哪來的新吃法。隱雪說咸甜適中。 “嗝——” 一屜大份蒸籠蕎麥嗦下腹,真冬快活得直拍肚皮。 “先生吃得可好?” “多謝小姐款待?!?/br> 漱口剔牙,抻腿晃腳,好不自在逍遙。 “小姐何不打開看看畫的好歹?!?/br> 耐心夾完湯中最后一根烏冬,融野取懷帕拭唇。 松雪家紋,真冬看得清楚。 “先生可要用?” 見她凝目不動,以為飲饌時樣不止,連帕子也要用她的。反疊懷帕,融野斂袖送上。 “粗人一個,豈敢用小姐香帕?!?/br> 嗯,是的,這隱雪粗人一個,全身最貴的要數她鼻梁上架的玳瑁眼鏡。她也并非不修邊幅之人,至少的至少,那臉蛋是無需修飾的,唇紅齒白,凜眸秀鼻,實在耐看。 “嗝——” 好吧。 喚侍女撤去殘盤冷湯又吩咐兩合好酒,于兩人間的矮桌上,融野展開。 入眼是將軍最愛的唐獅犬,又名“京巴”。犬旁有孩童玩的手鞠球和人偶,御犬大人一爪著地一爪制住手鞠,紅舌吐外,憨容憨態。 這畫的不是一只御犬大人,只因那御犬大人年有二十,且不說毛發不一,橫豎沒得這勃勃生氣。然正如隱雪所言,贗作不必全照真跡摹畫,只需習得繪師筆觸及落款捺印,其他但看個人造化了。 這幅落款是“松雪法橋融野”,如出一人手筆。捺印也有模有樣,是松雪融野常用的“乾坤一擲”。 要說技法,拿去蒙騙鄉下大名武士足矣。倘非融野早知此為本人贗繪,恐也不得不多加端詳。 “先生好丹青?!?/br> “小姐過譽了?!?/br> 卷收畫紙,融野笑問:“敢問先生師從何處?我觀先生未得結果?!?/br> “隨手畫畫,無師無派?!?/br> “先生天賦異稟,在下感佩?!?/br> 是真感佩還是諷刺,真冬莫能從松雪融野一笑就融天融地融雪于野的臉上覓得端倪。 “說起來小姐為老者繪少時相可還順利?” “虧得先生指點,將軍——那位大人甚是滿意?!?/br> 世家無邪女公子何必裝這裝那,呆笨得真冬能轉手給她賣去呂宋為仆為奴她還傻呵呵地感激涕零。 “小姐原也是繪師,失敬失敬?!?/br> 融野這才意識到剛說了什么。吉原一遇前她未見過隱雪,而隱雪是否見過她,她雖于云岫那一口咬定,心下卻未嘗不虛。 若真見過,豈不落人笑柄…… “無名丹青,哪比得上隱雪先生遐邇聞名?!?/br> 沒再戳穿她拙劣的偽裝,側首望進脈脈春夜,真冬細品不要錢的美酒。 “隱雪先生?!?/br> “小姐何事?” 喚到她的號,又于她投來目光時心虛得回避她捎帶玩意的眼。 先生可曾見過我? 問不出口。 融野自知蠢笨,書讀不通,腦筋亦轉不靈敏。不想再死撐滑稽偽相了,可她的體面她的傲氣斷不允許她自認落魄。 “哦,你說那個鶴殿,死了,死了好??!” “就因為他我家百年招牌一夕更變,不改就砸!” “他死了,你再改回來,不礙事?!?/br> “喲,你說得輕巧,新名也二十多年了,怎改?” 鄰間客人在譏彈今日大快人心的時事新聞,真冬轉目向融野陰沉沉的臉。 “小姐有心事?” 兩手于膝上捏拳,融野切齒:“將軍大人愛子深情豈容非毀謗訕……” “哦?” 早知她受那好色將軍寵愛,承歡將軍日久也做將軍鷹犬日久,可曲辭諂媚真冬今個才算見著。 嗤笑,真冬丟開酒碟。 “他們唐突了何人毀謗了何事?鶴殿有鶴,便教天下不得用鶴。敢問小姐這世間是先有鶴,還是先有鶴殿?” “自是——” “將軍屬狗,便教天下弒狗者梟首,少加打罵輕則入獄,重則流放,以致野狗成群出沒,橫行霸道,小姐可見有婦人教畜生撕咬得骨頭都不剩?” 回視真冬,融野冷音道:“她若不招惹犬大人,犬大人緣何咬她?” 怪好笑的一副諂臉媚相的好皮囊,該說可惜還是可悲。 隔桌,真冬傾身過去,于她愣怔間手遂已撫上臉,又捏住她的下顎摩挲她的唇。 神色未有躲閃,掌心出汗,融野死死盯視:“在下所說但有謬誤還望先生指摘,輕薄無禮又為何事?” “小姐為天子作繪,出身丹青名門,豈能有錯?!?/br> 語罷,毫無征兆的耳光響得輕且輕,未能驚動鄰間客人。 “小姐也不曾招惹隱雪,而隱雪想打就打?!?/br> 衣襟遭松雪融野攥得緊,她柳眉倒豎,臉白一陣紅一陣,撼天動地敷演又一段源平合戰于這大江戶。 “先生豈可自比犬大人?!?/br> “是比不得狗尊貴,還是自輕自賤自甘與狗為伍?” 俄見融野的眼神飄忽,真冬逼視相問:“小姐原也不認為狗比人命貴重,何故盡作媚上繪,言談盡是阿諛?隱雪打小姐巴掌不若打狗巴掌罪重,小姐與狗,孰輕孰重?她死了兒子,一人之哀有何?‘生類憐憫令’禍國殃民,遭畜生分食者,染狂犬害惡者不計其數。小姐春水眼眸,錦繡繪筆,何故只仰天子威光,承將軍雨露,不顧黎元生計安虞?” 一氣罵完,真冬微喘。 酒氣撲面,是醉了的,融野見她兩眼泛紅。她醉罵得好,罵開蒙天子隆恩的松雪融野看在眼里卻不能說也不能想的。 那一巴掌不重,說是春風拂面亦可。 承將軍雨露。 而融野平生最厭人對她輕浮放誕,巴掌不如打得再重些,也比這等將她作寵童戲侮來得痛快。 “先生休要辱人太甚,融野從未侍寢將軍,望先生收回方才猥褻之語?!?/br> “‘承將軍雨露’怎算得猥褻?”真冬反笑:“代代將軍咸有小姓寵童,那柳澤吉保亦恃美色獲將軍垂青才得現今榮華?!?/br> “美濃守大人和歌漢學造詣深厚,乃當世一等一的才女?!?/br> “小姐也自覺堪比柳澤?” “我并未侍寢過?!比谝凹又卣Z氣說道。 “若那老婦招你,你當如何?” “你——” 松雪融野不能如何。 胸口怒火正熾,然國喪期間她不得在此動手,何況她的教養也教她縱有蠻力也奈何不得這披猖無賴。 “先生既對融野抱有敵意,那就此別過吧?!?/br> 拍案起身,融野又道:“蕎麥是我請先生的,以作今日晚來賠禮?!?/br> 目送她袖畫下樓,真冬方留心到松雪融野為塵土玷污的足袋——她來時的確懷揣木屐。 食盒未動,想起她說這是羊羹,真冬解開裹布。食盒不見松雪家紋,單綴游戲清泉水草間的金魚。 羊羹碎了幾塊,不礙它剔透可愛,是自“鶴屋”更名為“駿河屋”的和果子名鋪的蒸羊羹。砂糖難得,駿河屋的羊羹更是上貢朝廷與幕府的奢品。 斟了溫茶,真冬戳下第一塊羊羹,不待入口且聽那氣鼓鼓下樓的腳步又氣鼓鼓上得樓來。 “羊羹隔夜發干,吃不掉且分與他人,莫糟蹋了!” 端坐,真冬給氣鼓鼓似河豚的松雪融野遞去楊枝。 “吃嗎?別客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