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0
09 衛綰要參加今年的秋闈,這事還得經樓相——他血緣關系上的父親的允許。 衛綰隨母姓,他是他娘衛歆私自生下來的。 當年衛歆家族落寞,便來上京投靠樓夫人,樓夫人念在年少時的交情,收留了衛歆。衛歆原是嬌貴的官家小姐,一朝家破人亡,只能寄人籬下,心中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衛歆不甘心一輩子看人臉色,想翻身做主人,便趁著樓夫人身體不適的時候,設計勾引了樓相。 那一夜后,肚子里便有了衛綰。 樓相與樓夫人少年便相識,婚后琴瑟和鳴,府中沒再添過第二位夫人,衛歆心中清楚若是這時被發現自己肚里有了樓相的孩子,定會被強硬打去,于是偷了府中一些銀錢,獨自離去了。 待生下衛綰后,才帶著衛綰來樓府鬧著要一個名分。 樓相本是不打算認衛歆母子倆的,一來,那夜他喝醉了酒,根本不記得有那一回事。二來,經過衛歆那么一鬧,讓原本就懷有八個月身孕的樓夫人氣得動了胎氣,本是正常的胎兒直接早產了下來,也正是因此,四小姐自幼體弱多病。 樓相當即大發雷霆,命人直接將衛歆母子倆亂棍打死,最后還是老婦人及時趕到,制止了這場血光之災。 虎毒尚且不食子,身生父親如何能殺死自己的孩子? 況且,那時樓相剛任左相不過一年,政敵眾多,萬萬不能有這等丑事。 滴血證明后,衛綰又確實是樓家的孩子,樓老婦人重子嗣,衛綰再怎么不堪也不能流落在外,最后還是樓老婦人舍下臉皮,去同兒媳說情,樓夫人念在大局,終是點了頭,讓衛綰和衛歆進府。 只是樓相始終不愿給衛歆一個名分,衛綰和衛歆最后也只能以老婦人的遠房親戚之名住在樓府。 對這個實際上的生父,衛綰多少是有些懼怕的。 衛綰清楚樓相看著自己刺眼,因為他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樓相,他背叛了對愛妻的誓言,因此自打從衛綰進了樓府,樓相便沒見過衛綰一面。 衛綰也自覺地不出現在他們眼前,只是這次事關他的將來,參加科考的文書還得屬上樓家的名字,是以衛綰不得不去找樓相。 *** 衛綰跪在書房的地上,向上首的人說明來意。 樓相皺著眉,他看了衛綰許久,似乎這才想起自己府中還有衛綰這么一個人,最后,樓相才道:“你若有這個心,去試試也好,下去好好準備吧?!?/br> 衛綰心中松了一口氣,衛綰知道,這意思便是同意了。 夜里,樓相身邊的小廝來衛綰院里,讓衛綰自明日起,散了學堂便去驚蟄院一起聽講。 驚蟄院,是樓燁的院子。 樓家本有四個孩子,大公子樓濟是樓相未考取功名前,與家鄉定下婚姻的第一任夫人所生,如今在京外任職。 樓相與樓濟生母成婚,完全是父母之命,當年完婚后,樓相便赴京趕考了。沒想到,就那一次,樓濟生母便懷上了。 樓濟生母生下樓濟后大出血,那時樓家生活困頓,請不起好的大夫,庸醫騙了錢,卻治不好人,樓濟生母便就此撒手人寰。后來樓相一舉中了狀元,被永安侯看中,雖然有些不滿樓相已有孩子,但他看中樓相的潛力,又見女兒與樓相情投意合,考慮了許久,這才點頭同意了這門婚事。 樓家其余的三個孩子都是現任樓夫人所出,二小姐樓語珺兩年前出嫁了,府中便僅剩三少爺樓燁和四小姐樓嫣然兩位小主子。 樓燁自小聰慧,三歲識字,五歲便能作詩,是世人稱道的奇才。樓燁原本早幾年便有能力參加科考,但樓相為了壓一壓樓燁的銳氣,硬是拖到如今才準許樓燁參加科考。雖是知道樓燁的才能,但樓相還是私下請了大儒,每日給樓燁多上一個時辰的課。 衛綰一時有些愕然,沒想到樓相竟對他這事上了心。 衛綰雖然不想與樓燁待在一塊,但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有很大信心可以通過秋闈,但也沒有十全十的把握,若是能得大儒提點,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衛綰朝傳話的小廝道了謝,本想給點跑路錢給那小廝,但摸了摸錢袋,這才意識到這月的月錢大半已經給了衛歆,錢袋中只有幾個銅板了。 那傳話的小廝估計也不覺得衛綰能給出小費來,傳好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衛綰捏了捏自己扁扁的錢袋,思量著得抽空畫幾幅字畫給馮老板換錢了。 …… 第二日散堂,樓燁身邊的小廝焦順便叫住衛綰,讓衛綰在樓府的馬車旁等樓燁。 等了莫約一刻鐘,衛綰便看到里頭樓燁如眾星捧月般被簇擁著出來,衛綰避了避身子,用馬車擋著自己。 樓燁不愿別人知道衛綰同他的關系,當年衛綰入國子監的時候,樓燁便掐著衛綰的臉警告他,要他別在旁人面前說自己是樓家的人,也別湊近他。 衛綰挨著馬車靜靜等樓燁過來,突然感受到身側幾道目光,他偏頭朝那邊看去,那里站著三四個穿著同樣學子服的人,為首的那人學子服的領口顏色與樓燁的一樣,為正紅色,顯示著他是啟耘院的學生。 國子監下設四院,分別為啟耘院、太辰院、宏乙院、常德院,啟耘院乃達官顯貴之后所讀的書院,學子服領口顏色為正紅色,那里的人,隨便哪一個都是能在上京肆意妄為的人物。 那幾人頻頻朝衛綰望來,為首那人生得一雙鷹眼,似笑非笑地望著衛綰。衛綰有些不解,像衛綰這般“家世一般”的,只能在宏乙院聽講,國子監各院相隔甚遠,啟耘院中,除卻樓燁一人,衛綰并不識得其余人。 在那人旁邊穿著領口為淡黃色的學子服的一人衛綰倒是有幾分印象,好像是叫趙進,是那時在宋之遠寢房里一直看著衛綰的人。 趙進湊近為首那人,似乎說了一句什么,為首那人面露古怪地望了衛綰一眼,而后才一收折扇,踏上了他身后的馬車。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上來!”樓燁踩在馬車上,見衛綰還未動,不耐煩道。 衛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望了望四周,又想到這回是樓燁發話的,若是被旁人看到,錯也不算在他身上,念此,衛綰這才上了馬車。 衛綰不敢離樓燁太近,便挨著出口的地方正襟危坐。樓燁懶洋洋地躺在里側,銳利的鳳眼上下打量了衛綰一番,才道:“今年秋闈,你要參加?” 樓相既然要衛綰與樓燁一同聽講,那樓燁定然是知道今年的秋闈衛綰也要參加了。 衛綰微微點頭,袖中的五指下意識地捏在一起,面對樓燁時,衛綰心中總有些緊張。 樓燁哼笑一聲,聽不出是嘲亦或是其他,“到時可別丟少爺我的臉!” 衛綰在宏乙院文采不出眾,樓燁由此覺得衛綰過不了也不無道理,但應當不會丟到樓燁的臉的。 衛綰在心中反駁他,就算他鄉試未過,也丟不到樓燁和樓府的臉,畢竟世人無人知曉他與樓家的關系。 衛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心中默背著今日夫子教的文章,借此來轉移與樓燁獨處的不適感。 心中剛背了個頭,便聽到樓燁又慢悠悠道:“還有兩個月才到秋闈,你若是讓本少爺順心了,本少爺提點一下你也無妨?!?/br> 衛綰抬頭看樓燁,不清楚他心中又賣的什么關子。 樓燁見衛綰看來,眼中似是亮了一下,他挑了挑眉,長腿掃了過來,踢了踢衛綰的小腿,挑剔道:“坐那么遠做什么?本少爺還能吃了你不成?” 不待衛綰說話,他又道:“坐過來,先……就先剝葡萄給本少爺吧!” 衛綰無法,只得動身坐在樓燁旁邊,小矮桌上的葡萄是自吐魯番運來的,個個又大又圓、皮薄rou厚。衛綰將葡萄皮剝去,遞給樓燁,樓燁卻不接,折扇點了點自己的唇,意思是叫衛綰喂給他吃了。 那葡萄汁水豐厚,剝皮時便流出了紫紅的汁水落在衛綰的指尖上,衛綰知道樓燁素來有些潔癖,以為他不愿意弄臟自己的手,便傾身將葡萄遞向他唇邊。 樓燁咬了葡萄,那葡萄味道似乎是不錯的,樓燁難得地勾了勾唇,他將折扇一合,敲了敲衛綰的腦袋,道:“繼續!” 馬車一路行至樓府,期間樓燁吃了十三顆葡萄,四個橙子,最后心情不錯地起身,用折扇勾了勾衛綰的下巴,道了一句“走吧”,便率先下了馬車。 衛綰坐在馬車中,目光落在小矮桌上所剩無幾的果子上,微微沉思。 樓燁何時喜歡吃葡萄了? 下次若是惹惱了他,是不是得買些葡萄讓他消氣? 10 “歪理!”樓燁折扇一合,敲了敲衛綰的腦袋,“當初若非建昌帝手軟,留了那林家三子一命,哪會有后來的兩兵交戰,烽火連天?” “南明當時暗中練兵多年,早已有開戰的準備,就算沒有建昌帝身邊的那個人,兩國交戰也是遲早的事?!?/br> “是遲早的事,可若是沒有那承恩通敵叛國,南明當時根本不敢北上,更別說一路攻城略池了,天啟也不會輕易死傷數萬人?!睒菬罾湫σ宦?,道。 “可是史書記載,承恩少時聰穎,入宮后恪盡職守,兢兢業業,為治盜獻良計,甚至在秋獵中為救建昌帝,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引開殺手,若他真的是通敵叛國之人,為何當初還要救建昌帝?”衛綰忍不住反駁道。 會試中有策題,策題多以國家祀戎大事為問。那日,樓燁說要提點衛綰功課后,似乎真的用上了幾分心,就事與衛綰討論了一二。 今日,衛綰與齊策辯的是前朝天啟的建昌帝齊策。原本衛綰與樓燁所辯的不是這事,但不知為何就論到了建昌帝。 建昌帝齊策少年登基,雄才大略,任位間,施明政,除貪jian,肅朝野,四方來賀,無人敢犯,然而青年時期的建昌帝卻有一個致命的污點——他喜男色,寵幸身邊的太監承恩,為那承恩神魂顛倒,甚至不惜虛設后宮。 那太監承恩原是相府三公子,家破后,被施以宮刑送入宮中。承恩因家仇對建昌帝一直懷恨在心,入宮后便潛伏在建昌帝身邊,伺機尋仇,后來通敵,引得兩國交戰,又引誘建昌帝御駕親征,險些斷送了天啟王朝的運勢。 建昌帝最后雖然力挽狂瀾,帶領士兵擊退了南明的入侵,但是后人提起建昌帝時,都不免想到那個被他寵幸至極的jian佞承恩。 史書記載,那承恩容貌昳麗近妖,今世所道“妖人誤國”,指的便是他。若無他,天啟在建昌帝的統治下必然會更上一層樓,而建昌帝似乎也是因此大受打擊,不到而立之年便病逝于避暑山莊,令后世唏噓不已。 “建昌帝若是死了,他自然也活不了,說不定那場暗殺他也參與其中了,畢竟滅族之恨,不共戴天。那場秋獵最后他不是也還活著么,以身犯險,做這一場戲謀取建昌帝的信任,這買賣不虧?!睒菬钫f著,停頓了一下,他皺眉看著衛綰,道,“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為一個jian佞說話?” “……沒有?!毙l綰如實道,“我只是覺得那個人矛盾以及……可惜?!?/br> “人心易變罷了,談不上什么矛盾??上У故强上?,但不是他可惜,林家百年忠績,累世清譽毀于一人手中,如何不可惜?!睒菬钇沉艘谎坌l綰,“今日這番胡話我權當你腦子糊涂了,若是被旁人聽見了,你那科考怕是一輩子都不要想!” “……知道了?!毙l綰有些不贊同樓燁前半句所言,但是見樓燁明顯不想再論這事,便也就此打住。 且他也心中清楚,若是他今日這番話被旁人知道,說不準會以“妖言惑眾”之罪告上,這樣思想不端的人是不準許參加科考的。他知曉輕重,方才也不過是對著樓燁,才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 “之遠?” 衛綰疑惑地看向宋之遠,出聲喊他道,“怎么了?” 自那日宋之遠向衛綰伸出援手后,兩人便漸漸相熟了起來。宋之遠為人高冷,卻不冷漠,衛綰向他請教學問時,他也不吝賜教。 一來二去,衛綰在書院,也由此有了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你明明……”宋之遠長眉微蹙地看著衛綰,將今早交上去的課業發回給衛綰,“這論題我們前幾日才討論過,你明明見解獨特,為何呈上去的課業這般……” 他似乎是在想一個詞來形容,最后才道:“這般平庸?” 衛綰愣了一下,沒想到宋之遠觀察這般細致。 平庸么? 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攪在了一起,衛綰垂睫,心中苦笑。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起眼啊。 許是見衛綰許久不出聲,宋之遠便誤以為衛綰是不上心,他不贊同道:“你資質不差,但若無人引導,思維總歸有所局限,前途是自己的,你這般藏拙,夫子又如何注意到你、點撥你?” 宋之遠這般說,自是關心衛綰的,只是衛綰不知該如何向宋之遠說明這緣由。 每院有七八個學堂,衛綰所在的這個學堂莫約有四五十個學子,衛綰排位居中,不拔尖以至于吸引眾人目光,也不末尾,以至于受人奚落與欺負。 衛綰在樓府處境尷尬,常年的謹慎讓他明白不起眼才是自己最好的保護。 況且衛綰有自知之明,他胸無大志,一甲他是不敢想的,將來也不想留在上京,若是運氣好一點,中個二甲便好,將來赴京外任職,帶著他娘和蕭鳴離開上京,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撫養一兒半女,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安樂自由。 衛綰朝宋之遠認真道:“我知道,我不會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的?!?/br> 宋之遠看了衛綰一會,最后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道:“你心中有數便好?!?/br> 衛綰笑了笑,想到什么,便問他:“今年的秋闈,你是參加的吧?” 衛綰對宋之遠了解得不是很多,只知他是宋家旁系所出,因自小聰慧過人,才被本家領了過來教養。 依著他們如今的年紀,現在參加科考還是過早了些,但他們這樣無權無勢的人,只有科舉才是唯一的出路,每一次的科考機會都不能放過。 宋之遠的目光落在書卷上,良久,衛綰才聽到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衛綰道:“你這般厲害,定能高中的?!?/br> 衛綰說這話也并非恭維宋之遠,畢竟宋之遠確實是很厲害,學堂的夫子也都看好他,也盼著自己能教出一個出色的學生來。 “希望吧?!彼沃h收好東西,走到衛綰旁邊,“走吧,一起去伙房用食?!?/br> 衛綰愣了一下,余光瞥見周圍不少學子朝他們看了過來,似是驚訝衛綰與宋之遠何時這般要好了。宋之遠向來獨來獨往,今日似乎還是第一次邀他共食。 衛綰收回思緒,朝他笑了笑,“走吧?!?/br> 下了學堂,衛綰照舊來到驚蟄院同樓燁一起聽講。 大儒走后,樓燁突然叫了衛綰的名字,問道:“你何時同宋之遠熟了起來?” 衛綰驚訝地看著樓燁,樓燁向來是不會理會他們這些小人物的,今夜卻突然提了起來。 樓燁似乎有些煩躁,沒等衛綰回答,便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警告道:“離他遠點,別給我惹事!” 見衛綰沒應聲,樓燁擰了擰眉,聲音又高了一層,“聽到沒有?” 衛綰抿了抿唇,最后還是低聲道:“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