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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背景里空蕩蕩的。邵憶青坐在舞臺邊上,他坐在那兒,成為唯一的角色。 在他的話語中,阮祎漸漸攥緊了拳頭,又漸漸松開。 阮祎看向他,那目光毫不躲閃地審視他。邵憶青任由他看。他把帽子摘下來,那頭金發亂蓬蓬的,他用手耙梳整齊,垂散在頰邊的發被撥到腦后,露出額角一道淺淺的疤。 他應當是不常露出笑模樣的。他朝阮祎笑時,總是顯出一絲生澀。 “我知道,你忘了我,你早把我忘記了?!眱墒种卧谂_子上,他的指尖敲啊敲,點啊點的。他看向阮祎,如看一段遙遠的回憶,他慢慢地陷下去。 “那天看不仔細,你長得確實很漂亮?!彼?,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是還傘那天,邵憶青說過的話。阮祎皺起眉,他想起那個雨夜,忽然覺得身上很冷。 不對,不是那天,是更早、更早的以前。 “召……”他張開嘴,發出一個單音,卻說不出后面的話。 邵憶青有只小狗娃娃。那小狗是奶奶做給他的,長毛,渾身雪白,眼睛是彎彎的兩道縫。在他小的時候,奶奶把小狗送給他,他覺得這狗真大。后來奶奶走了,他長大了,狗卻變小了,躺在他的掌心里,仿佛沒有重量。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被扔在托管中心。他們來看他,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有時要等一個月,有時要等三個月。他們來了,總要吵架。托管中心在小區里,小區里的人都說,他是沒人管的野孩子。 大人先說,小孩再來學給他聽。那時,他已經知曉了一切,可他情愿裝作聽不懂。 小狗沒有名字。他叫它“狗”,“小狗”。 奶奶走了,他從村里走出來,沒有人愿意再管他。 托管中心的大男孩給每個人發巧克力糖豆,也給他發。他給他一塊小小的塑料殼子,跟他說,你含著它,含一宿就會變成糖豆。 他真的含了一宿??赡撬芰蠜]變,一點變化也沒有,他不敢去問別人,為什么,為什么。 夜里,偌大的集體宿舍,他躺在小小的床上,很想奶奶,想屋里一拉繩就會亮的燈泡,他把繩拉斷了,奶奶從不怪他。 這樣過了幾年,邵憶青在南方的細雨里,在他頭破血流的時候,見到了阮祎。 孩子們拿著他唯一的玩具,繞著方正的水泥臺子奔跑,他們拋擲,處處都是歡聲笑語。邵憶青盡可以一走了之,可他心里真恨。就因為沒人管他,他知道沒人會管他。 他不肯走,他們拿著他的小狗娃娃,遛他如遛狗一般,他心里全都明白。 混亂中,不知誰絆了他一腳,他的腦袋磕在臺子上。血淌下來,周圍的笑聲便停了。 他倒在地上,趴著,覺得很痛,同時覺得自己很轟烈地贏了。 那些孩子四散著跑開。邵憶青趴著,為這短暫的安寧而慶賀。 下雨的時候,阮祎打著一把透明的小花傘。他是眾人口中議論的新面孔。他把傘柄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那花傘晃啊晃的。他扶起邵憶青,把淋濕的狗塞進邵憶青的懷里。 邵憶青在雨里看見阮祎。從此他看見雨,就要想起阮祎。南方的夏天,有無窮無盡的雨。這一切令他不堪忍受。因此在填報志愿的時候,他在每一欄里都填上了北方的大學。 那天是阮祎mama送他去的醫院。他們得知消息,也來了。所有人都說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到的。他們最怕麻煩,見他沒有大礙,也并沒有多作追究。 偶爾,邵憶青會惡毒地想,是他們造成了他的災難。 阮祎和阮恕是隨阮父一起回到南方的,那時他們的關系即將走到盡頭。阮祎的美是一種共識,這話的意思是,他并不是長得多么世間罕有,而是但凡見過他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能說他是不美的。為此,他可以得到更多的關懷與照顧。 那場雨前,邵憶青就聽說過他的故事。他們都說阮祎是個可愛的小男孩兒,為阮祎瀕臨破碎的家庭而深感遺憾。邵憶青在與他素未謀面時,便開始羨慕他,妒忌他。他永遠也學不會討人喜歡。阮祎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他的額頭縫了十幾針,再回到小區里,好一陣,都沒人敢來招惹他。 他坐在花壇邊上,旁邊坐著他的白狗。這天天晴了,阮祎看見他,笑著走過來。他彎起眼睛,比他的小狗娃娃更可愛。 他鼓起勇氣,對阮祎說了第一句話:“那天看不仔細,你長得確實很漂亮?!?/br> 自那天起,每天晚飯后,他們都會在花壇邊小聚。這兒很隱蔽,在小區樓的背后,潮濕陰冷,很少有人過來。 邵憶青旁邊是白狗,白狗旁邊是阮祎。 “怎么不跟他們一起玩?” “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br> “怎么奇怪?” “他們可憐我?!?/br> 邵憶青抬頭,在樓與樓之間看晚霞。他想,自己尚且不知道被可憐的滋味兒是怎樣的。 “它叫什么?” “狗?!?/br> “我知道,它沒有小名嗎?” “狗,小狗?!?/br> “好吧。為什么不給它洗洗?” “洗了過不了多久又會臟?!?/br> 邵憶青沒跟阮祎說,為什么會臟。 阮祎反應得卻很快:“他們欺負你?是不是?” 夜晚悄然降臨,天也漸漸暗了下來。 “他們把狗扔進垃圾臺或者廁所,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尤其是夜里?!?/br> “為什么?” “不知道。他們高興這么做。誰搶到狗,他們就覺得誰有本事?!?/br> “那你把它給我?!?/br> “給你做什么?” “我幫你洗干凈,晚上我帶回去,早上我來找你,給你送來?!?/br> “每天都這樣?” “當然了!不過等假期結束,我就要走了?!?/br> “你認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br> “你要幫我?” “我幫你?!?/br> “為什么幫我?” “你和他們都不一樣。我喜歡你,也喜歡狗?!?/br> 邵憶青哽咽了一下。他除了想奶奶,從不流眼淚。誰打他,他都不會哭。正因為他不哭,別人才更要打他。 暮色更濃,月亮在薄云后若隱若現。 “說起來,你爸媽什么時候來接你?” “不知道?!?/br>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他們永遠也不想來接我?!?/br> 阮祎正抻著脖子看月亮,他預想過會得到一個悲傷的答案,他原本就是敏感早慧的孩子??缮蹜浨嚅_口時,他還是不能維持想象中的冷靜。 月亮下,他拿著邵憶青的白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