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著嬰兒標本一段時間之后，四個人也嘮開了。

    他們的年齡差距本來就不大，比剛剛的中年男人更好找話題。交談之中，袁初得知那兩個姑娘來自根本不同的兩個地方，相距非常遠，之前也并不認識，更是完全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只是都碰巧收到了馬戲團的傳單。

    “什么？你和白子悠認識??？”陳泓很是驚訝，“那你們之前知道對方會來嗎？”

    袁初轉頭看向白子悠，他總覺得會在白子悠口中得到一個“知道”的答案。

    但白子悠只是搖搖頭，微笑著說：“我也不知道?！?/br>
    他感應到袁初的視線，抬眸與袁初對視，語調輕快：“很驚喜?！?/br>
    ……到了這種鬼地方你還“很驚喜”？

    袁初愈發看不懂白子悠這個人。

    “你應該也很開心，袁初?！卑鬃佑普ＵＱ?，得出了這個結論。

    你哪兒看出我很開心了？

    袁初想問出這句話，看著白子悠的眼睛，卻無法真正地反駁。

    比起等待死亡的現實世界，他此刻反而莫名地放松，仿佛已然浸yin于這氤氳著淺淺水流聲的尸體博物館之中。

    他分不清此時此地與現實世界哪個更接近真實。

    過不了審的電影，人人爭搶的資源，高聳入云的薩朗波大廈后，四日連燃似真似假，天災的幻象無法比真實的存在對每個人生活造成的影響更扎根，汲取這片土地的血與rou。

    現實世界里，他的欲望永無止境。想拍電影，想出名，想有錢，無限制地倉鼠一樣地收集資源。

    在這兒，他只希望活著。

    他的人生就是一場佯裝正常的發瘋。至少這兒的結局更為簡單。

    “……是?！痹蹰_口。

    他喜歡這里。

    如果他不喜歡這個世界，可能就不會成為恐怖電影導演了。他就不會一遍一遍地觸碰規則、試探正常與瘋狂之間的界限、果斷地加入特案組，只因為他覺得一切人們佯裝的正常其實都極為反常，而反常就是他的正常。

    白子悠的話將他的裝腔作勢揭去，讓他直面現實。

    白子悠瞇起眼睛笑，像貓。

    他絲毫不意外袁初的回答，這正是他好奇袁初的緣由。

    “怎么能開心的啊，我都嚇死了?！标愩€處于一種受驚嚇的狀態中，她身邊的趙曉麥點點頭。

    話音剛落，不遠處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砸碎玻璃砸碎到地上的聲音，伴隨著男人的慘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

    梅開二度，袁初捂住了耳朵。

    趙曉麥抓緊了陳泓：“什么聲音??？”

    即使是她也被嚇到了，緊張地找尋著聲音的方向。

    “又是他……”白子悠下了結論。

    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跑步聲，伴隨著更多的玻璃破碎的聲音，和嬰兒標本哭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袁初和白子悠對視一眼，同時認識到了一個問題——是什么在追著那個中年人？如果他打碎了更多的器皿，那么是不是意味著現在有一堆東西在追著他？

    “注意一下這個人從什么地方來，有可能有東西在追著他，我們提前做好準備！”袁初開口。

    “后面，他從后面過來了！”陳泓急忙說道，“我聽得出來！”

    話音剛落，中年男人就喘著粗氣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

    “救救我！救命啊，救救我??！”

    他的身后甚至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已經有不知是什么的標本擠壓過狹窄的玻璃過道之間，點線面堆疊擠壓，浩浩蕩蕩地向前進發，而且明顯不是嬰兒標本那種速度。

    “cao，跑！”

    前面四個人開始拼命地跑，后面一個人和一群活了的尸體在后面瘋狂地追。

    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混亂，等到袁初反應過來的時候，身后就只剩下白子悠了。

    而那兩個姑娘和那個中年男人不知何時都已經不見蹤影，已經在混亂中跑散。

    因為中年男人打碎了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的標本，他開始把這個沉寂的地方變成一個游蕩著怪物的巨型迷宮，但現在袁初和白子悠周圍暫時已經沒有活的標本存在，只是他們不知道會不會從哪兒竄出一個，或者直接被包抄。

    白子悠因為長期的奔跑出了薄汗，看袁初終于停下，也跟著停了下來，望著袁初。

    袁初微微低頭，看白子悠的手里還抓著那個嬰兒標本的尾巴，而嬰兒標本頭朝下，害怕得哇哇大哭，左右扭動，就是逃離不了白子悠的魔爪。

    袁初：“你把這玩意拎起來跑？”

    白子悠：“嗯的?！?/br>
    白子悠的眼神亮晶晶的，眼里也滿是期待，似乎在等著袁初夸他。他特別乖巧，宛若抓到老鼠，把死老鼠叼起來走到主人面前的貓。

    袁初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做得不錯?！?/br>
    如此危急關頭還記得把這個沒有攻擊性的小標本拎起來跑，其實也算是一個比較明智的選擇。嬰兒標本的嗓子哭啞了，現在的聲音也不算吵。

    白子悠開心地應了一聲，彎下腰，將嬰兒標本放到地上。嬰兒標本連哭都來不及哭了，擺動著手臂就拖著自己的尾巴往前爬。

    現在，這個空間又只剩下了袁初和白子悠兩個人。

    白子悠上前，用干凈的那只手握住了袁初的手。

    溫度交纏，隔著肌膚感受心跳，吊橋效應淋漓盡致。

    伴隨著微弱的水流聲，兩個人在這個狹窄而陰暗的迷宮漫步，在充斥著尸體的水族館約會。

    巨大的章魚標本盤纏著觸手，血紅色的眼睛在玻璃魚缸之中靜靜地盯著來客，三人粗的觸手在深色半透明溶液中浮動。

    長了人頭的螃蟹翻著肚皮，人臉猙獰，攀附地面。

    在這個空間，活的會死，死能復生。

    這個世界人鬼同路，而從未有下凡拯救蒼生的神。

    袁初覺得自己帶了只貓來逛博物館。

    此刻的白子悠與在現實世界中受同學歡迎的那個養了只貓的富家公子哥形成了某種鮮明的割裂，但袁初又隱約感覺白子悠本應如此。

    他在思考著什么時候對白子悠開口，他知道這個空間，也看過那部馬戲團的電影。

    “其實我……”

    “有門?！卑鬃佑谱ブ醯氖忠活D。

    嬰兒標本面前是一扇破舊的門。

    白子悠拉著袁初的手，率先上前打開了門。

    入眼的是熟悉的場景——

    真正的尸體博物館。

    更為接近馬戲團的華麗陳設的存在。

    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大廳空間。

    這兒沒有猙獰的怪物，而全然是陳列著的人類的身體部件。卻又因為過于真實，反而更能引起人類對于看到同類尸體的本能的不適。

    兩人身后的門已經消失，就像從沒有出現過。白子悠拉著袁初的手，臉上的笑容擴大。

    而真正的尸體博物館的末端，就是通往馬戲團真正的大門。高大、宏偉、華麗，裝飾著彩色的玻璃寶石和氣球，像個真正的馬戲團，洋溢著活潑和快樂的氣息。門上有著一個用寶石做的小丑的浮雕，彎著腰，翹著腿，看上去很是歡樂。

    而這樣漂亮的門面前，陳列著一件件人類的尸體。被細細分割成皮膚、骨骼、心臟，分開展示有保存良好的各色眼珠，也有手腳，有固定在玻璃罩之內的血管脈絡，組織成一個人的形狀。

    一排排漂亮的人臉面皮被擺在玻璃展示臺里，妝容精致，神色驚恐。

    有的標本沒有頭，只有一具軀體，穿上漂亮的芭蕾舞服被固定好姿勢擺在地上。

    有的標本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灌上透明的固定液堆砌成一個被仔細分開成的人的形態，明明已經沒有一處是連接著的，每個部分卻又相當完好。

    這些標本出自于參加馬戲團卻未能逃出的人身上還算完好的部分，這個大廳也格外地大。

    “……這就是馬戲團的審美觀啊……”袁初不由得感嘆了一聲。

    他們其實已經跟隨著那個嬰兒標本走了許久。它在帶領他們進入這個空間之后就再也沒有跟過來。

    隔著一扇門，他們似乎能聽到門后馬戲團傳來的歡呼和喝彩聲，像是幻覺又像確實正在發生，隱約著聽不真切。

    表演已經開始了嗎？

    袁初走到門前，想去開門，卻發現馬戲團的大門緊鎖，推不開，門把手上有鎖孔。

    小丑浮雕的眼球往下滑動，盯著門下的兩人。

    按理來說馬戲團的門應該是開著的，在袁初的印象中，從尸體博物館就能直接很方便地走到馬戲團會場，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一路上會增設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從迷宮一樣的標本水族館到緊閉著的門，馬戲團似乎是鐵了心地不想讓他們來到這個地方。

    標本水族館的尸體并不算多，至少對比起這里陳設著的尸體，也算是小巫見大巫了，顯然并不常用。

    馬戲團似乎在抗拒著誰的進入，不知何故。

    白子悠的手摸上鎖孔，插入鑰匙，咔噠一下，大門應聲打開。

    袁初驚訝地看了一眼白子悠。白子悠微笑著解釋道：“網上買的?！?/br>
    他的神色無辜而實誠，并不是在說假話。

    “……你在烏鴉買的？”袁初開口問道。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個能夠購買這種奇怪東西的網站，他看著這把鑰匙總覺得有些眼熟。

    “嗯?！?/br>
    “我有的時候覺得你這個人神秘又奇怪，有的時候覺得你誠實得驚人?！痹醮蜷_了門，入眼的是空空蕩蕩的會場，圍繞著巨大的觀眾席，空無一人，馬戲團還未開場。

    巨大的指引燈將兩人指引向電影里出現過的旅館方向，電影里的角色一開始會在那里享受到貴賓級的待遇，然后再一個個被悉數虐殺。

    人到齊后，表演才可能正式開始。

    白子悠跟在袁初身后，微笑著，沒有說話，只是視線仍追隨著袁初。

    像暗中窺伺主人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