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集會遇舊人,春圖主角惹紅眼,偶得美人圖落于帝王家
世家有不成文的俗約,家中子系一經成年,便會相約每月中旬聚會。 明面是同為世家子,借此席會往來交流青年一輩的感情,實則有資格能來的都是今后家里能說上話的繼承人。 這次例行的集會卻出了兩個說不清大小的意外。 一個是師家。 此次遞帖來的不是師欽川,而是那個從未在他們之中正式露面的師雪章。 這位在上京以紈绔聞名的師家大公子甚少出席正式宴會。就算出席,也總是隨意坐在哪個角落,似乎有些怕生,不愿見太多人。 除卻知曉當年那場壓下去的鬧劇,在座的世家子大多無緣得見此人。偶然見過的倒是異人同心,全都閉口不言,有人問起來便嘻嘻哈哈打太極。 甚至連名字都排不上師家的欽字輩。偏偏師欽川不遞帖了,改換成師雪章。 許多人都有些把不準師家的意思。 另一個便是隱隱墜在師家之后的程家。 本該出現在這里的人應是程鴻信,可惜教養程鴻信多年,最近程家收到無名消息,才發現家中作為繼承者養大的人竟是貍貓。 世家重血脈大過天。程家兜兜轉轉,還是在平頭百姓中找到了真正的程家嫡血,一腳踢開養育多年的冒牌貨,半點情面也未曾留過。 當事人已經改名換姓抬進程家族譜,取作鴻字輩,名為程鴻光。 這月換了市井出身的程鴻光坐在席中,無數人的目光掃過,他似乎并未發覺沉浸在自我的冥思中。 他坐得不正,甚至懶散。這般重要的場合也不拉攏關系,人卻是歪扭地趴在桌上,令人發笑地拿出紙筆,描摹著窗外池水中立著蜻蜓的小荷,沒有半點世家子該有的端正莊重。 程家無疑是堅定的太子黨,這一撤換,太子面前能用得上的人便突然廢掉一個。 “如今秦王風頭正盛,太子殿下本就……偏偏程鴻信是個假貨,程家換了個只會畫圖的小子回來,又難了……”有人竊竊私語著,不知是有意無意并未避諱當事人,語氣有幾分怨懟。 是同為太子黨的‘同寮’。 程鴻光低頭不語,而是一心一意繪制著風景,不為所動。 過去這些年他就是以此為生,鬧市區沒有這樣好的環境,他習慣得很。 不,應該說他本是繪制春圖為生的。 故而程家找來的時候,還未等程鴻光賣畫回來,便毀掉了他大部分的畫作,通通丟進火中燒了干凈,只有他懷里的那副仍舊留著。 程鴻光迫不得已,轉畫起了以往不好賣的風景圖,落筆時,想的卻還是他最得意的那副春圖。 他畫蓮荷的瓣,會想到那人氣得粉白的臉。他畫瓣尖的稚嫩,會想到那人束發的布帶的青。他畫花的蕊芯,會想到那個人橫飛的眼尾抹開的紅。 會有無數人想要得到它,程鴻光最為窮困的時候幾經猶豫,依然不曾售賣掉它。 集會的話題周轉數次,無趣的程鴻光‘失寵’了。 場中空了幾個位置,其中一個屬于師家,自然而然便有人疑惑。 “師家那個來遲了,不會是……”說話的人話音未落,聲氣漸消。 像是看到了什么東西,叫他忘了呼吸。 整個席會如果說方才還是亂中有序,熱鬧而不雜亂,現在就是寂靜。 極端的靜也是極端的鬧。 靜得沉在畫紙上的程鴻光也忍不住抬頭,向著所有人目光所及之處望去。 他一瞬不瞬地瞧著,忽地,一滴墨點跌在畫上,毀掉了蜻蜓墜立荷間的閑適圖景。 一襲青衫的公子輕悄跨過門檻,不知為何為什么,對于世家子來說尋常的衣擺也似一團青綠的蓮葉漫卷開來,風吹葉旋,撥開其中奇異的金。 那張臉叫人一時間找不到任何言語形容,像是什么忽然從朦朧煙霧中支出的花,從門外無聲探頭,安靜卻熱烈地宣示自己的存在,無意震得人心碎裂。 他柔聲問端著茶盤的小侍,下巴收得矜持,似乎以為這場集會本就是如此沉靜。 呆滯的小侍臉都紅了,恨不得多生出一雙手,兩只用來端茶盤,兩只用來手足無措。小侍結巴著回答了他的問題,得到他有禮一笑。 沒由來的,有人心中生出妒恨。 青衫人攏著衣裾,只垂著眼皮從一旁過人的小道走過。無數人的神光注視著那抹格外秾麗的青,他卻是習以為常一般,顯得理所當然。而后目不斜視找到了師欽川往日的位置,再端莊地坐下。 他就是師雪章。 程鴻光怎么會不記得,他無時無刻不在想。 師雪章的意態滋生出無盡的風流恣情,人卻有些靜,但擋不住有無數人想要找他說會話。 這跟程鴻光記憶里的有所差別,那個時候師雪章還不姓師,只叫做雪章。 他最后一次見雪章的時候,實在沒有錢了,鬧得很難看。 當時程鴻光年紀小,呆的地方簡陋貧破,長得稍微出色的人也不該住在那兒。他自然沒見過什么數得出名的美人,畫不出讓人一見就非買不可的春圖。 但林蕓娘的孩子漂亮得要命。 程鴻光快要餓死了,他照著印象畫了雪章的臉。往日無人問津的攤位一下來了好幾個人,差點為了這張只有六分像本人的圖打起來。 不知怎么地,還沒等這群人分出結果,雪章便頂著氣得發紅的臉過來問責。 他長得早,十三四歲就已經纖長高挑,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俏生生一個擠進來,手掌拍在程鴻光的桌子上,嘴唇抖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還未說話,所有人都知道雪章就是畫上人的本尊,爭搶著一張破紙的人忽然便沒了興致。 “不準賣!”雪章呵斥著。 他比畫還要惹眼,稚嫩生動得多,每一彎線條都是精挑細選描摹而出。 那雙較之現在更為圓滾的眼還有著幼態的青稚,烏溜溜的瞳珠急狠了,像是要哭出來。 雪章的手掌都因為剛才猛地拍打桌子紅了,緊緊抿著唇瞪著程鴻光的樣子可憐又嬌蠻。若不是穿得太差,簡直像是世家貴門才養得出的小公子。 不。 程鴻光想,是位小小姐也說不定。 他那時木然地說:“我也不想,但我快餓死了?!闭f什么都要將之換錢。 周圍的人卻徒然改掉主意,紛紛說不買這張春圖了,似乎在討畫中人的本尊歡心。 雪章發著抖,以為程鴻光在威脅自己要錢,可他家中不富裕脾氣又倔,于是只能發狠搶來繪紙撕個干凈。 程鴻光卻說沒有用的,他沒錢了會再畫,說完便挨了雪章一耳光。 不疼,比不上他爹打過的萬一。他正過臉,依然是那副油鹽不進的表情。 還是有人為了討好雪章買下程鴻光的春圖,說是給點錢,叫他暫時不要再畫了。 雪章卻更生氣,令人無比心折的容顏懨懨的。似乎是強忍著沒有流淚,眼眶憋出暈色,紅得媚人。 不到三天程鴻光便聽說林蕓娘帶著雪章搬走了,似乎是專程為了逃開這突如其來的橫禍。 誰都不知道他們搬去了哪里,后來他再也沒見過對方。 從那以后程鴻光總在夢里見到雪章生氣的臉,和那雙揮之不去濕紅的眼睛。 他被程家找回去之前又畫過幾次與雪章神似的人做主角的春圖,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疊起來揣進懷里都沒有再拿出來過。 年歲逝去,程鴻光畫技漸漲,用不著想著這個歪門子也能過活。他將畫得不好不像的那些都燒了,畫了最像雪章的一副。 那是干干凈凈的一張肖像,畫的是林蕓娘才搬到這邊來時,程鴻光第一次見到的雪章。 站在憔悴美麗的女子身后,少年抿唇笑著,有些內向和羞澀,漂亮得令貧陋的門墻都生出暈光。 程鴻光沒有將其放在滿屋的春圖中,而是隨身帶在懷中,現在則是放在他畫的花鳥魚蟲之下,與無數張類似的人像層疊在一起。 他更加沉默了。 沒有人自討沒趣來打擾,程鴻光埋頭補著畫上出現的缺漏,余光卻怎么收不回來。 師雪章更成熟了,成熟得所有人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為之神魂顛倒。 他的確是貴門的公子,師家作為世家之首,令師雪章還能完好地端坐在這里。 別人要找他說話,也只能禮貌地打著正經的名義過來,否則這幅樣子應該早就窩在誰的床榻間成為禁臠了。 程鴻光想得太多,還是畫出了心中的那張臉。 宴會散去,不留鴻波的師雪章甩著青衫走遠了。 程鴻光將紙泡在池水中,墨跡化開,所有線條在水中暈染模糊,他忽地感覺到心痛。 也不再多想,他現在被程家安排得緊,沒有時間再逗留此處。來的時候如何,走的時候亦如何,依舊是為世家子不恥的木頭樣。 轎子從門口抬進程家的時候,婢子規整地與程鴻光行禮,輕而急地通傳:“郎君,太子殿下在您的書房候著了?!?/br> 他的心兀自一跳,直往自己的書房趕。 等候多時,按理說當今太子那般傲慢的個性,程鴻光少不了一頓責罰與訓斥。 他推開門,那張叫人厭煩的陰郁面目卻露出笑意。 無數畫紙散在地上,風景情致一一無缺,獨獨少了人像。 對方坐在程鴻光繪圖常坐的軟凳上,挑出手中的一張,攤舉在他的面前。 畫中的美人面帶薄怒,眉目間透出魔魅的氣姿,嗔怪地注視著畫外的人。任誰望著這尊美人,都覺得他是在看著自己。 那張臉上的表情似乎氣急了,眼尾暈紅面頰生粉,可憐又媚人,叫人心酥軟爛。 “程鴻光,畫了這樣多,這是誰?”太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