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形勢陡轉
“這是你給你那個女將設計的旗子?” 沈青折:“怎么樣?” 哥舒曜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看著沈青折,考慮到他脆弱的心理和現在更加脆弱的身體,哼哼哈哈地說:“還行?!?/br> “還行?”沈青折摸著自己還在燒著的額頭,“不是挺好的嗎?眸兒也覺得挺好的?!?/br> 李眸兒別開臉,默不作聲。 沈青折開始點人:“環環……” “呃,”曲環后退了一步,“挺好的?!?/br> “不對啊,你為什么叫他環環?”哥舒曜忽然問。 難道沈青折又又又移情別戀了? 哥舒曜瞟了眼曲環——長得沒自己俊朗,年紀還大了,不知道養了多少姬妾外室,戰功……戰功比自己稍強一點,總而言之是不如自己的。沈青折的品味倒退成這樣嗎……等等,他為什么要管沈青折移情別戀誰? 但心悅于他之后,居然還能看上別人嗎? 不可能,絕無這種可能。 哥舒曜想著想著,自己給自己整明白了——沈青折一定是想用這種方法來引起自己的關注。 他險些就中計了。 當然,哥舒曜自認對這種愛慕者的小心思還是很包容的。 他自顧自地下了結論,那邊沈青折根本沒理他,抱著手臂咳嗽了兩聲,繼續點人。 “周秘書?!?/br> “節度高義,”周晃張口就來,“看上方線條弧度大,而下方弧度稍小,暗合了天圓地方的說法。又宛如龜背,中心有圓,乃是龜背刻紋,是和合與共之意,下方四條線條如四足鼎立,正是神龜之態。史記曾言——龜者,天下之寶也,先得龜者為天子,且十言十當,十戰十勝。正是節度對眸兒姑娘的厚望,愿其十戰而十勝。同時,也暗含了哥舒將軍的龜兒子……” “我畫的是眼睛?!?/br> 周晃:“???” 沈青折一邊咳嗽著,一邊撐著榻起身,指了下眼睛上面四條短線:“周秘書,你看反了,這不是龜腳,這是眼睫毛?!?/br> 周秘書:“……” “要不,”周晃說,“節度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 旁邊人紛紛點頭。沈青折卻搖頭,隨手把那面針腳粗疏的新繡戰旗放到一邊,勉強撐著精神道:“叫你們來,也不是光為了旗子的事?!?/br> 是為了他們的敵手,李希烈。此人的作戰風格與之前接觸過的吐蕃軍大相徑庭,后者大開大合,迅猛剛急。李希烈卻滑不留手,一切行動都籠罩在迷霧之下,讓人猜不透,又隱隱覺得危險。 縱觀數次接戰,他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按照哥舒曜的說法就是憋屈。 看上去,除了一開始的遭遇戰,似乎他們每戰告捷。打下汝州沒有費力,奪回襄城更是沒有費力。前些時日在襄城外和李希烈本人的陣戰也以小勝告終。今日清早和陳仙奇部的伏擊戰也是…… 換一個主帥,或許就要沾沾自喜,當真以為自己百戰百勝。 但實際上對于對方而言,兵力損耗幾乎可以稱得上微不可計。 李希烈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沈青折的目光落在了地圖上,上面的襄城和汝州已經標示出了屬于他們的紅色,往西連著同為紅色的彭婆、洛陽。只是現在汝襄之間的道路被打上了標志截斷的叉號。 往東,染藍的鄭州、尉氏……遙隔汴州的汴宋節度使李勉……李勉……李勉的另一邊還要對抗另一路不屬于李希烈的叛軍,也就是淄青…… 沈青折腦子里轉著目前的形勢,搜循著這些藩鎮的過往、派系、主事人與對抗緣起。 小德繼位之后,表現出了極為強硬的削藩態度,淄青節度使傳位于其子的意愿遭到了德宗的阻遏,因此走上反叛的道路。 對峙開始于淄青與永平之間,永平軍中分離出了宋亳潁這一新鎮,受李勉管轄。使得李勉的勢力在河南一帶達到極盛。 李勉……這個年代姓李的人太多了,他想了許久才想起來,這個人是宗室。 河南三鎮中,淄青與淮西已然走向了唐廷的對立面,而作為宗室的李勉所帥永平藩鎮,則依舊是唐廷在河南地區的代言人。 如今,樂觀一點來說,河南大區總經理李勉和他一起,對中間一路淮西叛軍形成夾擊之勢。然而實際上,李勉本身也處于淮西與淄青的夾擊之中。 這樣隔著一段距離看去,藍色幾乎連綴成了一條弧線。 一個逐漸收口的布袋。 沈青折喃喃:“李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但他隨即爆發出一陣咳嗽,嚇得李眸兒伸手搭上沈青折的肩膀,想伸過去給他順順背。沒用力,他就順著倒下去了。 李眸兒看了看自己伸在半空的手。 她們節度這算是碰瓷嗎? 沈青折迷迷糊糊間呢喃:“我好像要死……” 死機了。 李眸兒瞳孔漸縮,看著沈青折逐漸閉上的眼,急急叫了一聲:“節度!” 這是他昏過去前,聽到的最后一聲。 三月,顏真卿的返京只引起了小范圍的波瀾,因為就在時旭東抵達長安同一日,有一道足以震動天下的消息經洛陽留守鄭叔則之手,遞到了長安—— 襄城被圍。 開年以來,數月之間,李希烈兵鋒所及,唐軍無不恐懼避讓。汴宋節度使李勉仍在河南苦苦支撐,即使沈青折在汝襄一帶稍挫其勇,克復汝州,奪回襄城,也無法阻擋淮西軍席卷兩河之勢。 隨著襄城陷落,李希烈麾下封有麟占據鄧州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唐廷失去對南陽盆地的控制,武關道由此阻斷。 戰爭的陰云蔓延向南,籠罩在了整個長江流域的上空。 至此,兩河戰事全面升級。 江淮一向是帝國的財賦重地,朝堂震動,一道命令即刻從延英殿發出——詔治上津山路,商旅供奉改經襄陽溯漢水而上,取道商州,北至長安。 “沈青折在干什么!” 李括猛地將奏章摔到了案前,震怒之下,延英殿內無人敢言,隨之響起的通傳聲解救了這些噤若寒蟬的朝臣——翰林學士陸贄覲見。 “他與哥舒曜如今被圍在了襄城?!?/br> 盧杞奉命,向這位翰林學士說明情況。一邊說著一邊心里酸氣直冒。 陛下對于陸贄的賞識幾乎不加掩飾,常常問策于他。如今朝堂上下只要腦子靈活些遍都明白,假以時日,此人定要登上宰執之位。 但他一想到這位“宰執之材”現在還要對自己恭敬聽令,心里不免舒坦了少許。 盧杞把如今的困局大略說了一遍,陸贄聽完,略略思忖道:“陛下容稟,沈節度定有安排。不若稍待些時日……” “你倒為他說話了?”李括看著眼前俊秀的翰林學士,“當日說烏合之眾的也是你,叫朕另擇人選的也是你,到現在竟為著沈青折說話了?莫非朝野傳聞也有幾分真切?” 朝野傳聞,也就是說他和沈青折有一腿那條傳聞了。 陸贄面不改色: “臣當日是說,乃以烏合之眾,捍襄野豺狼之群。至今仍是這樣認為。然則……” 他稍稍一頓,看了一圈周圍人,接觸到他目光的同僚大臣們紛紛低頭,裝作沒在好奇那條傳聞的真假。 陸贄這才繼續道:“然則沈節度御軍有方,行事頗有章法。表面看上去的危局,或許只是一時困頓,沈節度定然……” “陛下!” 通傳的內侍忽然闖入,伏在茵褥上連連叩首,聲音顫抖:“陛下,淮西招討使沈……” 陸贄霍然起身,就連李括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他看看周圍,這一瞬間似曾相識。 和母后離散的時候,父皇駕崩的時候……少逢亂世,他還遇到過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時候。他早該麻木了才是。 或許是因為…… 李括沒來得及想明白,余光掃到了盧杞,看到了對方一閃而過的笑臉。 他怒從心起,一腳揣了上去。 盧杞猝不及防地仰翻過去,隨即聽到陛下陰沉的聲音:“以李勉為淮西招討使,哥舒曜仍為副。劍南西川節度使由……” 有人反應過來:“節度副使為崔寧?!?/br> “以崔寧為劍南西川節度使?!?/br> 陸贄震驚地望著那位陛下——那沈青折呢?這是要一口氣把沈青折的官職一擼到底? “陛下,”陸贄即刻道,“李勉如何能兩面作戰?以其為淮西招討使,則必左支右絀,某雖不通兵事,卻知陣前換將也是大忌,必奔鯨觸羅,倉促難制,首鼠應敵,因循莫前!” “你待如何?” “無需動主帥,以河北朔方軍回撤河南援襄;撤回河陽節度使李芃,令其援助東都,鞏固汝洛,則可保梁宋,李勉之??山??!?/br> 李括聽完,使了個眼色,旁邊有人過來把陸贄死死拖住,捂住了他的嘴。 “調涇原兵援襄。至于沈青折……”李括閉了閉眼,“著其即日回京?!?/br> 沈青折還不知道自己的官被一擼到底了,他看著面前的棺材:“我只是昏了幾天……你神經病吧?” “不喜歡嗎?楠木的,”哥舒曜撓頭,“等等,神經病是什么?你罵我!” “沒有啊,”沈青折坐在了自己的棺材上,表情匱乏,“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哈戳戳的瓜娃子?!?/br> “你肯定是在罵我!”哥舒曜轉頭對周晃說,“周秘書,記下來,我以后要找個西川人對對?!?/br> 這幾天沈青折昏迷著,哥舒曜覺得像沈青折那樣配個秘書似乎真的很方便,想有樣學樣,但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干脆霸占了周秘書。 周秘書沒記。他看看昏迷剛醒來的沈青折,覺得這罵得一點威懾力都沒有,跟前上司比起來,還顯得有些……可愛。 或許是疊詞比較多。 沈青折罵完了,氣也差不多沒了:“所以你直接上報,說我要死了?” “你的八字本來就是死人的八字,這不怪我!”哥舒曜梗著脖子說,“而且你自己都說你要死了?!?/br> “我那是說我要死機了,死機!這是個比喻,是個手法,把人比成電腦,電腦你知不知道,咳咳咳……”沈青折一激動,就忍不住咳嗽,咳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繼續生無可戀道,“算了,你這個window98系統也理解不了?!?/br> 哥舒曜:“你就是在罵我吧!” “罵你怎么了?”沈青折拍著自己的棺材板,“你看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兒??!” 臭臉貓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那厥過去一下真挺嚇人的?!?/br> 沈青折嘆氣。 無論如何,他昏過去那幾天也是實打實的,從噩夢的泥沼里醒過來,現實里仍舊面臨著噩夢。 和他昏過去之前想的一模一樣——他們被圍了。 李希烈就是在溫水煮青蛙,以小勝麻痹他們,逐漸形成合圍。如果不能突破圍剿,襄城就將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地。 到時候哥舒曜這副棺材也不算白準備。 “李眸兒真去汴宋了?” “因為你昏迷之前說了李勉,”哥舒曜說,“她看能不能搬一點援兵來?!?/br> 沈青折搖頭:“估計是不行?!?/br> 李勉自己就兩面受敵,根本騰不出手。 沈青折往后一仰,干脆躺進了自己的棺材里。說實話,還挺舒服。 “……你是真不嫌晦氣?!备缡骊淄笸肆税氩?。 沈青折的聲音從棺材里傳出來:“晦氣什么。還有什么事嗎?” 哥舒曜覺得自己像是在跟個死人匯報一樣,渾身不自在,又往后退了一點:“陳介然?!?/br> “他怎么?” “他只聽你的?!?/br> 沈青折看著天上的流云:“他不是只聽我的,他是不想聽你的?!?/br> “這有差別嗎?” “有,”沈青折說,“后者體現了對你智商的蔑視?!?/br> 哥舒曜:“你罵我能不能直接一點?” 棺材里“哼”了一聲,很輕,算是答應了。 “還有嗎?” “越昶?!?/br> “下一個?!?/br> 哥舒曜看不到棺材里人的表情,只能繼續下一個:“還有就是……哦對,呃,我好像還給你那個都頭報了個信……” “完了!”沈青折從棺材里驚坐起,“紙紙紙,周晃!別記了,紙筆給我!” 他一邊趴在棺材蓋上奮筆疾書,一邊對哥舒曜說:“你給我等著!” 柔克珊娜敲響了安邑坊里一座小院的門:“花花們好,柔克珊娜來給你們喂水啦?!?/br> 她小心地打開門,腳步輕快地往里走,卻和一個人猛然相撞。 柔克珊娜幾乎被那一眼嚇到。 她一下子認不出來這個年輕郎君了。對方過了一會兒,才默不作聲地挪開一步,沒有再看她一眼,背著一張弓徑直往外走。 和兩個月前大不相同,黑了些許,更大的變化是——他身上似乎多了一種遲鈍的麻木。 柔克珊娜在他背后結結巴巴道:“你,你回來啦……我有好好照顧花,按照約定,你要付我兩個月工錢,還有……你的主人呢?” 每次提到他的主人,他似乎都會很高興。 但這次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情緒。 柔克珊娜覺得他的背影凝固住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幾乎要被周身的陰郁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