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幺雞六筒
在沒有飛行器的古代,掌握制空權,就像是直接把刀架在了敵方的脖子上,再進逼一些就能置之于死地。 兩個熱氣球,掏空了沈節度的家底,飄飄搖搖地降臨在吐蕃營地上空,開始向下投擲燒著的木炭。 很快,那些布制的營帳燃燒了起來,到處是紅色的火焰。 貢布卓和云尚結贊既要組織救火,又要穩住軍心,安撫情緒,離地有近十米高,沈青折都能聽見飽含怒意的吐蕃話。 他戳了戳全能的時紀委:“他們在說什么?” 時旭東:“我也聽不懂?!?/br> 其實聽懂了,就是夾著臟話的怒吼罷了。有點臟,還是不讓沈青折知道為好。 沈青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火光映在時旭東臉上,依舊是那樣平靜。 “那那天……你說云尚結贊罵得有點臟?” “聽語氣聽得出來?!睍r旭東言之鑿鑿。 沈青折依舊懷疑,就在要進一步逼問的時候,旁邊傳來一聲大喊。 “啊——!” 黎遇半邊身子歪斜了出去,似乎是剛剛看得過于入神,掌握不好平衡了。 沈青折瞳孔微縮,立刻伸手要拽住黎遇;時旭東快他一步上去,一把拉住黎遇的衣擺,但是沒能挽住下傾的趨勢,居然連著整個吊籃一起傾覆了! 危機時刻,時旭東沒辦法,只能展臂盡力勾住沈青折的腰身,一邊拽開布制的降落傘,但沒能拽住黎遇,眼睜睜看著他下墜。 難道黎氏父子二人今日都要送命嗎? 一剎那,沈青折腦內浮現出這個念頭,隨即想到了黎都頭的復雜眼神。 黎逢春:兒,你怎么也下來了。 黎遇:想你了爹。 黎逢春:幾個時辰而已,想個屁!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沈青折揮開一瞬間出現的畫面,盡力抱住了時旭東,勾著他的肩膀,只求自己不要給他添負擔。 但如果,黎遇真的有萬一的話……他難辭其咎。 看著上方變故陡生,下面的貢布卓也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唐朝人當真蠢笨如豬——” 聲音戛然而止。 從空中墜落的黎遇,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在風向和重力加速度等多重因素影響下,如此精準地砸到了看熱鬧的貢布卓身上,砸斷了不知道幾根肋骨。 貢布卓雙眼圓睜,嘴角甚至還帶著笑意,就這樣成為第一個空襲遇害者。 死了。 幾米外,時旭東抱著沈青折精準落在一處沒燒著的草垛上,半蹲式落地,緩沖了著陸帶來的沖擊過載,然后才把沈青折輕輕放下來。 兩個人站定,看著不遠處坐在貢布卓身上的黎遇,一時都說不出話。 黎遇還在懵著,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只見另外兩個人也都下來了,居然還有些羞赧:“對不住,是我不小心……” 沈青折看著黎遇,再看看他一屁股坐死的人。 毛皮滾邊袍,顯然是個身份尊貴之人。 黎遇也是運氣夠好,居然還能找到個墊背的。 或者說這個人的運氣也太差了一點。 但整個晚上,吐蕃大營的運氣都不怎么好。 隨著水陸齊發,大營的淪陷已經成了注定之勢,他們甚至沒有費什么力氣就接管了整座大營。 沈青折坐到了吐蕃大營的軍帳里面,帶著驚魂未定的黎遇。 那個可憐的墊背也被拖到了門口。 營帳中還有許多慌忙逃竄之時沒來得及收走的資料文書,他隨意翻看了一會兒,也看不大懂吐蕃語。 時旭東押了一個人進來,說是云尚結贊的副官,叫赤吐松贊。 沈青折沒什么表情的看了這個吐蕃人一眼,擺擺手,示意關著就行了。但那吐蕃人卻大驚失色,看著門口的墊背: “……貢布卓?!” 時旭東一愣:“他說,這是維州籠官貢布卓?!?/br> 沈青折驚訝:“當真?” 黎遇也走過去,借著四周的火光打量:“身形是像,我只遠遠看過一眼……” 赤吐松贊連比劃帶說,吐蕃話一堆一堆的,到了最后,竟然是要掙脫開時旭東的控制,但怎么都掙不開。 沈青折走近,那吐蕃副將居然不掙扎了,跪了下來,跪倒在沈青折腳邊,親吻他的腳背。 看他把老婆嚇得一動都不敢動,時旭東怒上心頭,手里力度加了幾分,冷聲用吐蕃話問:“你要做什么?” 他已經認出來了,這就是那日夜襲,他潛入成都府外吐蕃大營時遇到的人。 那一箭的仇他還沒報呢。 沈青折后退了幾步,搖頭:“沒事,吐蕃禮節大概就是這樣……他說什么?” 時旭東聽了個大概:“是說,那確確實實是貢布卓,身上有印信為證,然后就是讓你饒他一命……” 什么嶺南,什么飛頭老子之類的就聽不太懂了。 時旭東把他縛了嚴嚴實實,綁在椅子上,回頭看見沈青折已經站到了尸體邊,也在打量著。 沈青折再去看黎遇,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了,喃喃:“鯉魚……怪不得你叫鯉魚,怪不得要你當都頭?!?/br> 簡直是歐皇、錦鯉,按照古代文雅一點的說法,這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將。 沈青折的賊手已經伸了出去,趁黎遇同學還在暈暈乎乎的時候,摸了一下他的手。 而后轉而拉住了靠近的時旭東。 時旭東剛剛沒注意他去摸黎遇的小動作,這下驟然被老婆握住手,還是在外人面前,一時有些受寵若驚。 他已經等這天等很久了,喉結滾動,一句“對,我就是他男朋友”就在嘴邊。 然后被沈青折拉著手,也去摸了摸黎遇。 時旭東:“?” 沈青折很認真:“快,蹭點兒歐氣,打牌手氣好?!?/br> 時旭東:“……” 他有時候是真的搞不懂貓的腦回路。 沈青折卻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件事:“終于想起來,我的生活里究竟少了什么?!?/br> 時旭東不妄加揣測,直接問:“什么?” “麻將?!?/br> 時旭東:“?” 在張承照的船上補了一覺,沈青折立刻揪住某同樣補好覺的青壯勞動力,開始刻麻將牌。 大家都得刻,一人一個小木塊,一邊刻一邊在吐蕃的帳子里開軍事會議,畫面之詭異,李眸兒跟著父親進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唯一空著手的是沈青折,抬頭看到李持:“李刺史?” 他站起身,幾步走過來,握住了李持的手。李持被他驟然一握,先是一愣,而后這個月來的種種酸楚,都在此刻涌了上來。 在成都來援之前,整個九隴已經要彈盡糧絕了。他作為一地長官,卻絕不能表現出絲毫軟弱的,連對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吐露心聲。 李持雙手重重回握,對著這位過分年輕的新任節度潸然淚下:“沈郎……” “刺史辛苦,”沈青折其實被握得有些雙手發疼,面上一點不顯,“還未謝過李刺史當日運糧,解了成都府的困局?!?/br> 李持嘴唇翕動,學著沈青折那樣晃了晃,接著松開,長身下揖:“某替彭州百姓謝過沈郎?!?/br> 沈青折半側身避過,正好對上李持身后李眸兒打量的眼神。 “這位是……?” 李持被他一手扶了起來:“這是家女眸兒?!?/br> 忽然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地補充了一句:“已定親了?!?/br> 李眸兒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定親了。 她隨即想到,可能是父親不想她嫁給這位沈節度,以防萬一。 且不說沈節度不是自己心悅的類型,人家堂堂節度,蒲州沈家,如何看得上他們這樣的小門小戶? 李眸兒心中無奈,只是低眉斂首,行了一禮。 沈青折眼神從她戎裝上掃過,若有所思,也不多言,只是讓父女二人都落座。 落座……? 李眸兒卻是一愣,下意識要去坐角落里的那把胡床,就見另一個粗豪漢子撈了起來,也放在了高案邊,還沖她很友好地笑了下。 李眸兒暈暈乎乎,坐到了胡床上,正在沈郎的側對角。 而后手里也被塞了一把刻刀,幾方小木塊。 沈老師的麻將課堂又一次開課了,他指了指前面木板上糊的大紙,上面清楚地畫著紋樣:“這個叫麻將。李刺史就刻五筒,李姑娘刻六筒,一樣四個?!?/br> 李眸兒:“……” 李持抹干凈老臉上的縱橫淚水,把手里的木塊翻來覆去地看,也沒看出名堂來:“沈郎,敢問這麻將是何利器?” 難道是天機不可泄露?或者是法器? 李持心頭微熱,聯想到一路上聽到的類似議論,難不成,沈郎當真是神仙降世,有大神通? 說不定臨陣之時,就把這木塊丟出去,而后便能變成城墻那么高,能把敵人碾成rou泥…… “噢,沒什么,我以權謀私搞點兒個人愛好?!鄙蛏裣烧f,“不發工錢,頂多包你們一頓飯?!?/br> 接收到某紀委的譴責目光,沈青折嘆了口氣,勉強改口:“兩頓吧?!?/br> 六筒的紋樣很簡單,李眸兒埋頭開始刻,就聽見上首沈青折輕飄飄地說:“我們不回成都,直接去打維州?!?/br> 張承照猶豫再三,把手里刻了一半的二條放下,沒辦法一心多用,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他思索片刻,回道:“沈郎,水師可能很難過去?!?/br> 如果走湔江水路,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行船。他們是逆流而上,再走一段便會觸到第一階梯與第二階梯的交匯處,高低落差大,且沒有修船閘。即使現在還處在夏秋豐水期的尾巴上,也很難靠著人力挽拽越過,進入維州境內。 李眸兒聽得有些出神,還真是在聊軍事嗎?她還以為,就只是聚了大家來刻麻將。 隨著討論,山川形貌逐漸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沈郎,”她有些忐忑地也跟著他們叫沈郎,“不能走湔江?!?/br> 李持抬頭,下意識瞪了自己女兒一眼,卻沒有出言阻止。 李眸兒見沈青折抬頭看著自己,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上游是不通的,湔江的源頭是在山里,并無州縣?!?/br> 沈青折想了想昨天在熱氣球上看到的大概地勢,點頭:“那往南走一點,從都江堰過,走岷江到上游呢?” “可以是可以……”李眸兒思索道,“不過繞路太遠,要從南到導江整備船只?!?/br> “這樣便先要打下導江,”張承照道,“若是崔都頭動作快一些,說不得可行?!?/br>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沈青折看著手里畫了簡易地形的紙張,“看起來水路只能走岷江?!?/br> 這時,黎遇困惑發問:“為什么要打維州?” 照著他的看法,如果能維持現在的局勢,等于是把高原人趕回到高原上,整個成都平原能回到掌控之下,已經是難得的好局面了。 “為了那里的百姓吧?!?/br> 沈青折聲音很輕地說著。 帳內一時靜默。 沈青折抬頭,看了他們一圈,又笑了,威脅道:“怎么都不刻了,今天中午我看不到成品,就不給飯吃?!?/br> 時旭東失笑,把自己的木塊在案桌上推過去:“沈節度明鑒,我可是一直在刻?!?/br> 沈青折湊過來看,表情一滯,迅速反扣在桌面上。 他看了周圍人一圈,確認他們都沒看到,低聲質問時旭東:“你這是什么?!” “幺雞,”時旭東表情很正直,“不像嗎?” 沈青折:“……” 誰幺雞是兩個圈中間夾個橢圓,到底是哪個雞?! 沈青折咬牙切齒:“你今天沒飯吃,兩頓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