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地位不保
“謝子安?”沈青折放下手里的炭筆,抬眼問。 他披著一件外袍,坐在四足行榻上,坐姿要比謝安放松許多,支著下巴,頭發松松挽著,散下來幾縷。 發絲柔軟豐沛,平時束在幞頭里面顯不出來,現在這樣看過去,宛如輕云一般墜著。 謝安怔怔回神,繼續了剛剛的話:“造紙一般是用黃蜀梗葉做的,如果沒有的話,就用楊桃藤、或者是模葉、野葡萄之類的替代……” “唔……”他重新垂下眼,“沒試過用竹子造嗎?” 他的眼睫毛很長,鼻梁是挺秀的,臉小,但這樣撐著臉頰,擠出一小嘟弧度來,謝安才發現他臉上其實是有rou的。 瘦不露骨,姿態綽約。 沈郎和自己差不多身量,卻要比自己窄弱許多。他和那個西軍的時旭東站在一處的時候,便被襯得格外纖細一些。好像稍微用點力就要被折斷一樣。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一日冷似一日,沈郎的衣服也是越加越多了,他送給沈郎的手爐也從未離過手。 但是那么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不顯得臃腫,腰肢仍舊是細瘦的。 ……那個西軍人握過嗎? 他會像對待教坊的女子那樣,對待沈郎嗎? 比如、比如…… 謝安無論如何都比如不出來,他的經歷有限,連教坊的門都沒摸過。 “回神?!?/br> 沈青折語氣無奈,拿炭筆敲了敲兩人間的憑幾。 謝安恍然回神,一時莫名羞愧,臉發脹發熱,又口干舌燥。 沈青折掃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很熱嗎?” 隨即自己笑了笑:“對不住,是我太怕冷了,才燒了爐子?!?/br> 沈青折叫林次奴進來,把暖爐撤下去,又開了半扇窗子。秋日清冷的風掃過室內,謝安感覺自己臉上的熱度才下去一點。 他被風激得咳了幾聲,卻又讓謝安有些忐忑起來:“沈郎?” “咳咳……沒事,也該通風換氣了,”沈青折道,“這屋里一股藥味?!?/br> 前線戰事膠著,僵持不下,在成都府坐鎮的沈青折又莫名其妙病了一場,高燒不退。 那個西軍的人便一直在沈郎床邊守著,看上去比病倒的人還要焦慮。 “造紙的事,便還交給原本的工匠去做,”沈青折說,“讓他們試試用竹子作為原材料,最先做出來的有賞?!?/br> 謝安收斂心神,鄭重點頭:“便還有另一件事,煉鋼廠已經建好了?!?/br> 這個“廠”是沈青折自己說的,還有一個很長的古怪名字,叫什么“保爾柯察金”。 沈青折點頭:“那便好,你派人去盯著些,就照我們上回說的試驗一番,不用泥封爐,換成涂泥草鞋,生鐵在扎緊的熟鐵上面,關鍵還是——” “記錄?!?/br> 沈青折笑:“對?!?/br> 換用涂泥草鞋,而非泥封,就是為了讓爐內部得到足夠多的氧,讓生鐵充分融化,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提高火焰溫度。 扎捆和熟鐵煅成薄片,也都是為了提高生熟鐵的接觸面積。本質上仍舊是綦母懷文的灌鋼法,只是做了些改進和提升,差不多提到了明朝水平,如果沈青折沒有記錯的話。 關鍵在于記錄。 古代的科學技術,不是傳承模式的問題,也不是沒有能工巧匠的問題,而是沒有“準確記錄”這一概念。 沈青折這次的要求便是,對于每一步的步驟都要準確清晰地落在紙上,無論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不會寫字沒關系,會有專門的吏員在旁協助。 這也是為什么要提“造紙”一事。 可想而知,如果照著沈青折理想的模式運轉起來,這個都府的耗紙量會是驚人的。 門口投下來一個陰影,隔著屏風,沈青折還是認了出來:“時處長?” 時旭東沉默地進來,把小巧的碟碗放在憑幾上,一語不發,坐在了沈青折旁邊。 沈青折看著花瓣形狀的馃子,沒去拿,往謝安那邊推了推:“吃?!?/br> 謝安卻不太敢拿。 “正巧你來,正要說前線的事,”沈青折像是對時旭東的黑臉視而不見,“黎都頭那邊比較困難,但也成功撅了地道,進到了九隴城里,送了些糧草入城。崔寧有一支偏師渡了江,拿下了新津?!?/br> 算是各有進展,這也是沈青折今日心情不錯的主要原因。 外敵當前,煉鋼造紙的重要性便要往后靠了。 “不過,只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影響戰局?!?/br> 不影響他們全面弱勢的戰局。 “人不夠?!睍r旭東終于開口說。 “確實,”沈青折心中勾勒出一張劍南西川的形勢圖,“就算九隴的守軍加上黎都頭的……也遠遠少于吐蕃幾萬人的大軍?!?/br> 這次分兵兩路之后,已經算是非常薄弱了。崔寧那側始發的人少,但越打越多,因為攻克城池之后,便可吸納當地的守軍,再度整備軍隊。 至于黎都頭,打的就是最艱難的消耗戰了。 人員、資源都在急劇地消耗,本就是以弱勢打強勢,現在逐漸變成以少打多。 “我們人少,他們人說不得要多起來了,”謝安苦笑,“南詔……薛姑娘還沒有消息?!?/br> 這也是他們憂慮的一點。 南詔國主異牟尋陳兵金沙江已經陳了半個月,這下打什么主意誰都知道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南詔就是在等勝負形勢明朗起來,直接襄助勝利一方,以獲取最大利益。 “某不是不信薛姑娘,沈郎,”謝安斟酌著措辭,“但還是要做好準備,尤其是崔都頭。如若南詔來襲,他那一路便首當其沖,正在南詔進發的路線上?!?/br> 歸根結底,還是缺人。 缺兵、缺馬、缺糧草。偏偏這些是他們一時沒辦法解決的。 現在開放三胎也來不及。 沈青折為自己這個想法笑了笑,捏著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字:南詔、薛濤。 目送謝安離開,時旭東沉默了一會兒,靠著沈青折那側倒下,躺在了他的腿上。 沈青折手一頓,低頭,神色頗為無奈。 時旭東躺在自己腿上,看著自己,沈青折俯視著,這才發現他的眼睛顏色偏深,瞳仁很大,怪不得每次看人都顯得很專注。 他輕聲問:“我什么地方惹到你了嗎,時處長?” “沒有?!?/br> “只是開玩笑,就生氣了?”沈青折愈發無奈,“而且你生什么氣?” 不過就是說了句——發燒的時候里面會很熱,要不要試試。 這句時旭東沒理,沈青折就又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你cao過高燒三十九度的嗎? 然后被黑著臉的時旭東悶在被子里,捂出一身的汗。 整整一晚上沒跟他說話。 現在燒退得差不多,時旭東多少放心了一些。未免覺得沈青折有時候過于……不自愛。 似乎在沈青折那里,他自己的狀態,他自己的感受永遠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沈青折看著膝上生悶氣的時小狗,笑了笑,并膝微微上抬,自己躬下身去,扶著他的臉,親他的額頭。 淺淡的吻。 因為燒還沒退完全,他的柔軟嘴唇比平時溫度偏高,落在額頭上,又軟又燙。 時旭東一時頭暈目眩。 直到沈青折重新直起身,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他才摸了摸自己額頭,有些困惑,又有些迷茫。 “別笑了,真是……”沈青折抬了抬自己的膝蓋,示意他起身,“注意點形象?!?/br> 時旭東坐起身,臉上不自覺掛著笑:“嗯?!?/br> “你……”沈青折頓住,看著他,也忍不住笑。 他用袖子搭著手,伸過來,時旭東沒有躲。 沈青折動作輕柔地揩了揩,把他臉上落的指印子都揩干凈了:“對不起?!?/br> 炭筆捏久了,他手指都是黑的,粘到時旭東的臉頰上,破壞了那張總是嚴肅的帥臉。 時旭東忽然非常非常想親他。 他抓住了他的手腕,欺身向前,聽見后面的聲音:“沈郎……” 兩人同時看過去,是面色復雜、去而復返的謝安。 他站在六曲屏風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又像是抽走了全部精氣神,干巴巴地說:“有人求見。從長安來?!?/br> 吐突承璀坐在工字殿里,有些神色不安。他剛剛費盡心思,在當今太子那里很是露了臉,有了名姓,將要調到皇太孫身邊作為內侍服侍了,卻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旨意下來—— 要他入蜀,來送官??! 蜀中什么光景,已經是人盡皆知了,吐蕃大軍壓境,劍南西川節度使沈延贊望風而逃,棄治下于不顧。 這不是叫他來送死嗎? 吐突承璀一路惴惴,生怕自己見到被屠盡的空城,但沿路各州各縣只是緊閉肅穆,未見得什么慘狀,反而越往成都府走,光景居然越好了起來。 看到成都府依然巍峨的城墻,他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吐突承璀領著一眾人等,在點驗過所的時候,悄悄四望。只見秋日里一片繁忙景象,城外正在挖著很深很寬的壕溝,還有推著古怪小車——他們叫獨輪車的東西。 進到成都府內,吐突承璀開始覺得自己眼睛要不夠用了。道路不知道是鋪了什么,可能是石頭——但是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石頭?一絲縫都沒有,平整筆直地延伸出去,連朱雀大街都不見得能這樣平整。 吐突承璀踩了踩腳下的路,發現四周都有打破坊墻做生意的。 其中有一個攤位,大鍋里面熬炒著什么,香氣撲鼻,隔著半條街都能聞到。似乎是rou,那攤主cao刀響捷,將撈上來的rou剁成細細的臊子,又大勺一揮,淋上醬汁,塞進烤得邊緣發焦的胡餅里。 吐突承璀看得心動,正好到了該吃朝食的時候,于是遣仆從去買了一份。那樣多rou,也不過花了一枚銅板。據攤主說,這是沈郎最喜歡的東西—— “胡說!”一側的攤主反駁,“沈郎在我這里買過三回櫻桃畢羅!” 沈郎? 難道就是……吐突承璀已經被手里的霸道香氣勾住了全部注意力,不再去想。 一口咬下去,醬汁濃郁,rou食飽滿,沁入胡餅的餅皮,吐突承璀幾乎是三兩口就解決了一個,還未咽下去:“這是什么rou——嗝!” “豬rou?!蹦菙傊骰氐?。 “豬rou?”吐突承璀不敢置信地看著手里只剩些碎末的油紙,掙扎片刻,捻起那點殘存的rou末,仔細抿了一口。香。油脂的味道,醬汁的味道。太香了。 這位來送官印的宦官差點被rou夾饃誤了正事。 直到一行人都吃飽喝足,飲了些乳酪消食,這才重新啟程。 直到坐到殿中,見了那傳聞中的沈七郎,連對方長什么樣都沒太注意看,只是照本宣科念了一番詔書,而后把官印一丟,又要去街上逛了。 據說市集之中的吃食更多,沈七郎俘虜了一批吐蕃人,有些機靈的,居然也支攤做起了生意,賣青稞酒。他還沒嘗過青稞酒。 沈青折看出來那傳旨的宦官不在狀態,但也不甚在意,拎著那枚官印,邁進了屋里。 時旭東還坐在榻邊,正在幫沈青折處理一些文書。 “咳咳,”他咳嗽了一聲,展示自己手上的東西。 ——益州刺史,劍南西川節度使沈青折之印。 時旭東抬眼看他,眼里帶笑:“沈節度?!?/br> 沈青折走上去,摸摸他的臉:“乖,給我的大老婆讓位?!?/br> 時旭東:“?” 老婆把他擠開,將官印端端正正地擺在憑幾正中,長久注視著,頗為感慨: “端莊,秀美,優雅?!?/br> 時旭東一時語塞,不想一枚官印就把高級干部腐蝕至此,許久:“沈市長不會要摟著睡吧?” “糾正一點,這是省長兼軍區總司令,”沈青折的笑容忍不住,眼睛亮晶晶的,“小時同學,咱們洛見以后寫作文可以寫?!?/br> 時旭東哭笑不得:“洛見只是只小貓,寫什么作文?” 拿貓爪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