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心浮浪
“他們叫什么?” 沈青折在五具尸首面前立了很久,終于問出這一句,卻沒有得到答案。 四周只有風聲。 許久,時旭東嘆了口氣,“那些民夫只知道這幾人是同鄉?!?/br> 撈上來的五具尸體,已經被燒得面目不清,身上扎著許多吐蕃的箭矢。 值得嗎?不值得嗎? 從很功利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犧牲是不值得的,甚至是沒有一個所謂“結果”的。 然而……到底還是要說這句“然而”。 然而很多事的衡量標準,不在于值不值得。 沈青折看著逐漸斜沉的太陽,吐出一口郁氣。 他乘船到了這處戰場時,吐蕃大營已經被黎逢春接管了。吐蕃兵見大勢已去,四散逃離,甚至有些投了江、自行了斷。剩下的多是仆從兵、民夫,還有那些隨軍的吐蕃民眾。 他的視線掃過那些面如死灰、一排排坐著的吐蕃人,溫順得像是他們的牛羊一樣。 沈青折移開視線,沒什么表情地進了吐蕃大營。 黎逢春回成都府駐守了,張承照也要收攏他的水師。營內只有一個崔寧,光著上身,背上都是些膏藥,見沈青折帶著時旭東進來,生生把哀嚎噎了回去。 沈青折多看了幾眼肌rou男,眼前一黑,是時旭東擋在了前面。 時旭東側頭小聲道:“眼睛看哪兒呢?” 沈青折:“……” 某些紀委真是……小氣死了。 吐蕃帳中是席地而坐的,地上鋪著氈毯。沈青折跽坐在上首,聽崔寧給他匯報今日的戰況。他說著,時不時齜牙咧嘴,嘶嘶做聲。 沈青折把崔寧上下一掃,旁邊的時旭東把手伸了過來,在低矮憑幾下面攥住了他的膝蓋,稍稍用力。 沈青折不堪其擾,捏了下他的手背,一邊問崔寧:“崔都頭有外傷么?” “沒有,”崔寧沒點坐像地換了個姿勢,一腿盤著,一腿曲著,苦笑道,“只是昨日穿鑿軍陣,今日又是一場惡戰……我是有些熬不住了。說起來,小時兄弟當真是年輕,佩服佩服?!?/br> 說到這里,沈青折看了眼時旭東平靜的側臉。 頭發確實是汗濕了,幾縷沒攏住的碎發彎彎地貼在額頭上,但沒見一點疲憊。 他們邊牧都這樣嗎?別的狗都累趴著了,他還能支著耳朵看圈里的羊。 時旭東絲毫不知老婆在心里對他悄悄狗塑,還確定了品種,只是略一頷首:“昨夜休息得好?!?/br> “早知如此,昨夜便不去錦官坊了!”崔寧哈哈笑了兩聲,牽動了酸痛的肌rou,一時又是面目扭曲。 沈青折很想捂臉。 時旭東休息個板板,他比自己睡得還要晚。 還是說……zuoai對他來說有顯著回血回藍的效果? 崔都頭昨夜也在小娘床上過的,怎么就沒從中受益? 莫非時旭東是吸人精氣的邊牧妖? “不說這些,”沈青折停住自己的胡思亂想,“崔都頭對接下來的行軍有何看法?” “看法……”崔寧隨即陷入思考,但很快又放棄了思考,“某一介莽夫,沒甚看法可言……” “只是商議,沒有對錯,”沈青折笑了笑,“早間你不在,黎都頭來與我商議,有兩個去處。一是救彭州,二是進蜀州。崔都頭認為如何?!?/br> 崔寧思考片刻:“沈郎,說實話,某之前只想著守住成都府,未曾想過守住成都又當如何。如今云尚結贊領著兩萬兵去打彭州了,怎么看都是彭州更危急一些。何況李刺史于我等有恩,沒有受恩不報的道理。如今吐蕃大營一取,于云尚結贊而言,再沒有轉圜的余地,其背水一戰,定是要打下彭州才能破局。而彼一但破局,成都的大好局勢就要翻轉了?!?/br> 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顯。 沈青折點點頭。 崔寧雖然直愣,但不是一點心眼沒有,他知道沈青折的想法是一鼓作氣,收復蜀州諸郡。 但他還是按著自己的心意說了。 若是善于逢迎,他之前也不至于費盡心思猜才升了個左廂都知兵馬使,還在任上蹉跎了數年,原地踏步。 這個時候的選擇,確實沒有對與錯之分。但是選擇導致的結果卻是有好壞的。 沈青折順著他的思路,去說云尚結贊的動態:“云尚結贊的行進路線,大概是沿著江,從犀浦、郫、再到唐昌。最后是李持在的彭州九隴?!?/br> 他說到這里,問崔寧:“唐昌幾日能下?” 幾日能下的問題,往日都是黎逢春來答。 但鐵口直斷的黎都頭不在此處,崔寧只能勉力回想:“唐昌……地勢較平,無險可守?!?/br> “三日?” 崔寧給了個比較殘忍的答案:“一日便差不多了?!?/br> “九隴呢?”沈青折問,“若是云尚結贊繞過沿途州郡,如當日突襲成都一般突襲九隴,幾日可下?” “九隴要比唐昌好上許多,山川險要,且李持,某素聞其清正,即使不善守,也覺絕無開城納降的可能,只是……怕也不出五日?!?/br> 要比黎逢春估計的三日稍長些,卻也只是一些。 原因也很清楚。維州。 說不定此刻,維州的籠官便已領了兵,直抵九隴城了。 彭州,九隴。 李眸兒心神不寧地梳著發髻,將簪子、釵環一一取下,歸攏到妝奩之中。銅鏡里映出一張稚嫩清秀的臉龐,自月前府中遣散了奴仆,梳妝洗漱便要她自行去做。 她步出堂前,見到負手而立,愁眉不展的父親李持,微微屈膝,行了個萬福禮: “耶耶?!?/br> 李持見她,神色卻無半分緩和,愈發冷峻肅穆。 自己這個女兒自幼聰慧伶俐,甚至要比心高氣傲的兒子更得他心。 而今,卻要賣女求和。 城外的吐蕃大將貢布卓稱,若是將他的女兒獻上,便可退兵。 這話,李持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好歹可以延緩片刻,若是成都可以騰出手來援助一二……九隴這萬人性命,說不得可以保全。 李持閉上眼,眼睫不斷顫抖,卻是久久不能成語。 李眸兒亦是雙眼含淚:“耶耶,眸兒明白,成都為都府,一旦陷落,我等皆是喪家之犬,何談據城而戰?眸兒別無長物,若是能為西川、為彭州、為耶耶獻綿薄之力,死亦無憾!” 約十日前,幾千石的粟糧裝上船只,從水路運往成都府。當日城內不是沒有反對之聲,只是礙于彭州刺史李持本人的威望沒有發作。 然而這些時日來,風聲愈緊,吐蕃盤踞的維州又有異動?;\官貢布卓領了兩路兵來,扎在了九隴城外。 而后便是云尚結贊。 成都府早上遞了消息稱,那扎在成都外的吐蕃營今日派了一萬兵士來襲彭州! 接到踏白軍消息的那刻,李持甚至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云尚結贊這是要與維州合聚,兩面包抄,將彭州九隴團團圍住,一舉吞下! 九隴府庫里的糧已經不多了,兵士喧嘩躁動之態愈發明顯,人心浮浪,如此軍士,面對著披甲執銳的強悍吐蕃,怕是一觸即潰。 父女一時相對垂淚。 眸兒,他的好眸兒…… 是他做父親無能,做刺史無能,才陷入到這樣的境地。 糾結與掙扎,在他胸膛里像是火一樣燒著,最終,李持咬牙道:“不去了!” 李眸兒驟然抬眼,急急道:“耶耶!” “眸兒愿往,眸兒是自愿的,”李眸兒越說越快,“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不也如此么?” 李持胸膛起伏:“若是去了,命都要沒有,那根本就是披了人皮的豺狼!” “若不去,一城人的命都要沒有!” “李眸兒!” 李持閉了閉眼,斷然道:“當真有意,便備弓弩長刀,充作軍士,與守軍一同應敵,除此以外,別無他途?!?/br> 她一個閨閣女兒,弓都拉不動,如何能充作軍士? 李眸兒久久不語,李持當她終于被嚇怕了,甩手要走,便聽她的聲音在院中響起,久久回蕩: “某愿往!” 李持回身,卻見她向著自己,行了叉手禮。 “在想什么?” 走在江邊,時旭東拽著馬匹的韁繩,和他一起看天上的月亮。 “這種許多性命系于一身的感覺……” 他的聲音漸弱,時旭東莫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想抽煙了,沈市長?” 沈青折笑了下,倒打一耙:“都怪你,把我的煙癮都勾出來了?!?/br> 時旭東看著他,覺得他此刻的笑容很鮮活,也很生動。不像是夢。 江面上還有來往的船只,用以安置人員,運送物資,嘈雜不停。 時旭東側臉看著他,伸出手,觸碰到他袖子下偏涼的手背。 他的袖子偏寬,時旭東卻仍戴著護臂,只將裙甲之類的披掛取下了。 袖子掩蓋之下,他悄悄勾了勾沈青折的手。 沈青折干脆地反握住,直笑:“都過了純情的年紀了,時處長,裝模作樣?!?/br> 時旭東眼皮一搭,并不反駁。 沈青折沒有收到期待的反應,覺得逗他實在是沒意思。像是往深海里扔石子,不僅不起漣漪,反而時刻準備著漲潮,將他吞噬。 只是時旭東的手,似乎一直是干燥溫暖的。 他悄悄摩挲了片刻,往上握了握。時旭東似乎想要扣著,手指下展,插入指間,便成了交扣的姿勢。 沈青折停了腳步,紀委也跟著停下。借著月色,他執起時旭東的手,看無名指根的瘢痕。 他看了片刻,湊上去親了一口。 時旭東連呼吸都不敢了。 實在是很輕柔的一個吻,落在他的指根,或許覆了些在他自己的手背指節上。柔軟的,像是一片花瓣落下。 有什么鼓脹著他的內心,柔軟guntang的,滿得要溢出來。 他問:“很疼么?” 時旭東看著他:“還好……你當時疼嗎?” 沈青折怔了怔,那件事……那實在是太遙遠的一件事情了,以至于現在回憶起來,仿佛隔了一層,如霧里看花一般。 但是好像一想起來,還是會疼的。 是從心臟發端的,連綿不絕的疼痛。 時旭東的笑容落下去,不甚明亮的月色,眼里的晦暗也不甚明顯。 沈青折有時候夜里驚悸,仍然喊的是——越昶。 他太長情了,也太容易心軟和被觸動,這些都是優點,但一旦對象不是自己,就變成了無法忍受的事情。 時旭東靜靜地想:原來我是如此貪得無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