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更未眠夜，萬籟俱寂時。

    紀殊放下手中的小狼毫，脖頸因長久伏案而酸脹不已，稍稍轉動，便咯吱作響。他松了口氣，一手慢慢揉著，身后的人便緩緩近了，大手覆在肩頭，聚精會神替他揉捏按摩著，語氣中卻稍稍有些不滿：“同仁堂托你畫的那批書不是已經完工了？怎么又忙成這樣?！?/br>
    紀殊一笑：“正是那天我去同仁堂交付完稿，雅璩閣的小伙計過來尋我，說有一個大主顧指名道姓要我給他畫幾幅畫，出手甚是闊綽。左右我也無事，便承應了下來?！?/br>
    萬嵎皺了皺眉，又輕聲抱怨道：“我早先就說過了，你若有著急用錢的難處，同我說一聲便是，何必這樣累著自己……”

    紀殊閉著眼，舒服地享受著揉肩捶背，淡淡道：“眼下是沒有，可往后一盤算……我自己倒是不打緊，但驍兒再長大一些，游學、科考、娶妻生子……哪一樣不是著急用錢？趁我現在還有精力，能攢一些便是一些?！?/br>
    “不是還有我嗎？”沉默半晌，萬嵎才道。

    紀殊抿唇，“可驍兒畢竟是我的兒子……”

    “他也是我的兒子！”萬嵎氣急，咬牙低吼了一句，連紀殊也怔了怔。他這才軟下聲兒來，從身后摟住紀殊，耐著性子委委屈屈解釋道：“你怎樣想我不懂，可我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了，你可是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還能虧待他不成？你方才那番話，分明是把我當外人了。你也知道，我就是心疼你，看不得你這般辛苦……”

    不知怎的，他就是想起當年紀殊夜里挑燈為還未出世的驍兒織小毛衣的情景。那時他還同紀殊置氣，怨他不愛惜身體，還要去干這些不著邊際的零碎活兒，現在想來，紀殊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只想給孩子留些念想。

    往昔那些同床共枕的朝朝暮暮，皆是不宜細想的。想多了，是能讓他悔得五臟六腑都止不住要生疼的。他恨自己未曾對曈兒多上心一些，要是他能早一點、再早一點幡然醒悟，又怎至于妻離子散，害曈兒這般受苦……

    紀殊只當他是愛屋及烏，看他一個大男人難受委屈成這樣，連忙安慰道：“我也沒說你有什么不是，只不過驍兒是我親骨rou，按照旁人俗話說的，是‘拖油瓶’，我……我還以為你會介意?！?/br>
    萬嵎“哼”了一聲，忿忿道：“我和那些俗人可不一樣?！?/br>
    紀殊笑了，輕聲說著：“怪不得驍兒這么喜歡你?！彼麑⒎讲膨攦和f的話一字不差轉述給萬嵎，又解釋一番：“他不是在同你鬧脾氣，他只是……從小他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如今突然多了個‘父親’，他一時有些慌張?！?/br>
    “父親”二字從紀殊嘴邊說出，真叫他有些面紅耳赤。畢竟二人還未拜過堂，萬嵎名義上便仍是“叔叔”，這話一出口，倒好似紀殊借孩子之口“催婚”一般。

    “驍兒真這樣說了？”萬嵎卻未曾注意這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聽到驍兒體貼自己，自然有些沾沾自喜，可隨后卻又嘆了口氣，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啞聲道：“這些年來，辛苦你了?！?/br>
    卯卿雖為男子，可到底不似尋常男子那般。稍有些拋頭露面，便免不得旁人那些風涼話指指點點。多年來，紀殊身邊也沒個體己人，凡事都得自己扛著，只身一人養家糊口，定然十分不易。

    盡管如此，驍兒卻不曾在衣食住行上受過半分委屈，這其中種種含辛茹苦，豈能輕易為外人道。

    夜已深，吹燈滅后，滿室惟余闃然。二人躺在床榻上，一時默默無言。紀殊未曾閉眼，似有心事。萬嵎向他貼近了些，在被衾中搜尋了一番，摸到紀殊溫溫軟軟的手，便一把攏進掌中，十指緊緊相扣。

    “你知道嗎，這么多年來，我一個人帶著驍兒，再多艱辛都捱過去了，并未覺得有多苦?！奔o殊忽然輕聲開口，“唯獨有一次……驍兒半夜時燒得渾身guntang，還起了成片成片的紅疹子，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自個兒背著他去醫館，路上太黑，還險些摔了一跤，是真的疼。我差點就要掉眼淚了，可轉念一想，若是我也亂了主心骨，驍兒還能依靠誰呢？”

    “驍兒服了七八日的藥，依舊不見好轉，成日昏睡不醒，高熱不退，就連施老先生也查不出驍兒這病究竟為何，只說或許是因早產，身子骨比尋常孩子虛弱。我無可奈何，甚至到廟中求神問佛，只盼驍兒能早日康復……我是真的怕，若是驍兒沒有了，我怕是也活不下去了……”他說這番話時并沒有落淚，可全身都在顫抖。萬嵎緊緊環抱住紀殊，抵足相擁，又聽紀殊繼續說道：

    “后來街巷里來了位神婆，她卜卦之后說驍兒親緣險吝，必須改復原先的父姓與舊名才可保命。我原是不信這些神鬼之說的，可實在沒別的法子，才去信問了趙琮，將驍兒的姓名改回之前……他親生父親給起的。說來也奇怪，改名之后不久，驍兒的病就漸漸好了?！?/br>
    萬嵎親著他的側頰，不斷喃喃道：“都怪我，怪我來得太遲了，才讓你吃了這么多苦……”光是聽紀殊陳述這些經歷過的往事，雖語氣貌似云淡風輕，可他已經心疼得揪作一團了：“要是我能早些尋到你就好了……”

    “我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呀?！奔o殊只當他在說些甜言蜜語，但心中卻頗為受用。他在黑暗中淡淡抿唇一笑，食指輕輕撓了撓萬嵎的手心，依偎在他懷中輕聲說：“不早了，快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