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腳一下子就邁不動了。

    他轉過身和威廉姆斯面面相覷，威廉姆斯臉上是純粹的疑惑，而他卻有些緊張地握起了拳。

    說不清是在期待什么，可是這份期待所帶來的悸動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就被文森特理智地壓了下去。他將手指探進口袋里，摸了下自己安安靜靜的手機。當威廉姆斯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在耳邊時，他收回目光，走向了立在桌邊的行李箱。

    威廉姆斯在與蘭伯特通話的時候，語氣同方才截然不同，顯得沉穩嚴肅了許多。文森特克制著自己，他背對著威廉姆斯蹲下了身，盡量不去在意身后音量不高不低的對話。

    所以他沒有看到，威廉姆斯正睜圓了眼睛驚訝地望著他，先是緊緊蹙起了眉，而后又有些遲疑地咬住了嘴唇。

    “老爺，您確定嗎？”他語焉不詳地向蘭伯特確認著什么，又不等蘭伯特回應，便忍不住勸了幾句，“您其實不用著急，既然發生了這種事，不如先緩上兩天。反正他……我們一個星期左右也就回去了?！?/br>
    電話那頭的蘭伯特沒有立時說話，仿佛在認真考慮威廉姆斯的提議，但平靜的面容上沒有絲毫的猶豫不決。他一手握著手機，聆聽著威廉姆斯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另一手則捏著一張拍立得照片，視線長久地落在那上面。

    畫面上的主角之一正是他本人，但蘭伯特從海曼手中接過這張照片后思索了半晌，才想起文森特是什么時候照下的這張兩人的合照。

    那好像是幾個月前的一個午后，陽光充沛，但尚處于冬季的尾端，天氣還是很冷。文森特拉著他去暖房里喝下午茶，他所坐的位置后面開著成片與季節不相符的芍藥花，身前的瓷碟里則放著一塊被掰成上下兩層的原味司康，中間夾著厚厚的一層奶油。

    點心與紅茶的香氣與略顯嗆人的花香混在一起，交融成了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帶著點甜，帶著點醇厚，還帶著一點苦。文森特在替他抹好奶油后仔細擦了手，然后那人站到他身后俯下身來，一手攬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拿著拍立得伸到了他跟前，趁著他下意識抬眼看去時，眼疾手快地按下了快門。

    照片從相機下端吐出時發出了“嗡嗡”的聲響，他剛皺起眉，文森特就討好地在他鬢邊親了親，然后動作自然地將照片反手塞進了口袋里藏好。

    他也就沒再計較。

    后來他并未在文森特的房間里見到過這張照片的蹤跡，也許是文森特怕他會將其扔掉，便不肯放在明面上。

    但是他剛剛吩咐海曼為他找來一張文森特的照片時，海曼卻告訴他，這張合照就放在了文森特的床頭柜上，且有很大的可能是昨晚或今早才放在那處的。

    蘭伯特一時間無法猜透文森特的意圖，他看著這張構圖糟糕，還略微有些模糊的照片沉默了好一會兒，在確認自己看到二維靜止的文森特不會感到焦躁的同時，還產生了一些微妙的念頭。

    文森特，是想讓他借著照片做暴露練習嗎？

    蘭伯特將指腹貼在文森特的面上，微微用力蹭了兩下。照片上的文森特笑得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看起來是個典型的英倫紳士，矜持又有風度。澄澈的陽光將那人琥珀色的雙眼映得如同耀眼的碎金，對方的下巴幾乎挨到了他的耳畔，顯得同他親昵極了。

    他幾乎能看出文森特眼角眉梢間藏著的那絲含著得逞意味的狡黠來。

    對方將這照片放在床頭柜上的時候，是不是也露出了這樣的笑容來呢？

    “沒關系?！碧m伯特忽然開口對威廉姆斯說道，口吻和緩，但未曾留下什么拒絕或反駁的余地，“轉成視頻通話吧，讓我看一看他?！?/br>
    用間接的方式與文森特“見面”，這是蘭伯特現下能用的最安全的測試方法了。就算他預測失誤，產生了應激反應，文森特也遠在波恩，絕不會再被他傷到。

    威廉姆斯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有些憂慮，但沒再勸蘭伯特放棄。蘭伯特將微微發熱的手機從耳邊放下，顯示著“通話中”的界面便在幾秒之后切成了一副實時畫面。

    畫面右上角有一個等比例的小窗口，其中映出的正是他自己的面孔。而從余下那占據了多半屏幕的影像中，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床尾附近那攤開的行李箱旁，將一些零碎的東西一樣樣塞進腳邊的背包里。

    蘭伯特的心臟跳快了兩拍，捏著相片的手指不自覺地發力，將堅挺厚實的紙張弄出了細微的聲響。他看到的僅僅只是文森特的背影，但即便如此，他的眼眸也在低垂的眼睫下透出了晦澀的光芒。

    寬闊的肩膀，相對細窄卻結實的腰肢，還有因為下蹲的姿勢而被褲子繃緊的臀部和大腿。蘭伯特恍然覺得自己已經太久沒有仔細看過文森特的模樣了，他胸口有些發悶，但他卻無法分清這種變化是否是應激反應的前兆。

    他放下了相片，轉而將那只手覆在心口，讓一下又一下的震動全部撞進掌心。

    還不夠。只是背影的話，還不夠。

    這樣想的時候，蘭伯特甚至說不出，這背影是不足以讓他做出判斷，還是無法滿足他另外的期望。這時威廉姆斯剛好小聲地喚了他一聲，他定了定神，探出舌尖來舔了下唇。

    “老爺？”威廉姆斯聲若蚊蠅，因為還不想讓文森特發現自己在攝像，便像個謀劃著偷糖，生怕被大人發現的小孩似的。說話間手機中的畫面抖動了一陣，他將手機的收音孔湊到了唇邊，再出聲時，便幾乎是用氣音在發聲了。

    “我叫他過來？”他悄悄詢問蘭伯特，見畫面中的男人神色正常，便在對方頷首后輕咳一聲，又換了正常的音量，叫了文森特的名字。

    “嘿，文森特?！?/br>
    文森特沒有回頭，他正在檢查背包里的東西是否帶齊，聞聲只低低的應了一下，“怎么？”

    “你過來一下，老爺有事找你?！蓖匪寡b模作樣地用正經的語調說著，話音沒落，就見文森特霍得站起了身。

    這一刻，威廉姆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目光也驀地收回，死死盯住了蘭伯特的臉。他準備情況稍有不對就立刻掐斷視頻，以免讓蘭伯特受更多的刺激。

    相比威廉姆斯的如臨大敵，蘭伯特便顯得平靜得多。他數著自己的心跳聲，眼見著視頻畫面中的文森特轉過了身。

    文森特帶著一絲訝然的面孔就這樣映入了他的眼中，即便那人離鏡頭尚有些遠，但也足以令蘭伯特分辨得一清二楚了。

    而撞進蘭伯特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他終于看到了文森特的臉。

    不是虛妄荒謬的幻覺，也不是靜默定格的相片。而是屬于真正的文森特的，生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