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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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飯桌上有兩人在竊竊私語。 “聽說萬通鏢局最近接了個大單,大都的客人抬了半箱金條去,說是等走完鏢就付另一半?!?/br> “押什么鏢這么值錢?” “是個人?!?/br> “人?” “嗯,要把那人送到大理?!?/br> “那確實夠遠的,但為什么要用鏢局送?” “因為其實不是人……”說話的人面露古怪,愈加小聲說道,“是個人彘?!?/br> 坐在鄰桌的萬懸聽到了這兩人的悄悄話臉色明顯變了。他看著那兩人已準備離去,猛地起身想跟上去問個清楚,但只走了幾步便停下了,他站在原地捏了捏拳頭,面色陰沉。 一旁的李茉看到了他的異樣,忙上前問道:“萬師兄,剛才那兩人有什么不對勁嗎?” 萬懸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飯也沒吃便把自己關進了客棧房間。 現下萬懸和師兄弟們正在返回華山的路上,因為有些同門傷重未愈,大家便乘了馬車,行程十分緩慢,走了大半個月才剛到冀寧。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其他四個門派,一行人打算在冀寧的客棧修整兩、三日再出發。 比武大會結束后,朝廷的確沒有為難他們,但是在返程之前,有不少人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留在了大都。盡管這引起了其他一些人的憤慨,但所謂人各有志也并沒有什么好苛責的。華山派來時的十二個人里也只有七人返回。 已經立冬了,北方的夜晚寒意漸深。萬懸還是和之前一樣,每晚總要練完劍再回房休息。 他看著天上的弦月想著今日在客棧聽到的話,幾乎能確信那個人彘就是莫寒?!半y道希然去了大理?他是要去尋寶?還是要尋找前朝遺孤?或者是要去清剿白蓮教余黨?”萬懸忽然意識到,盡管自己有一萬個不甘心、不放心,卻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去找他。 銀白色的劍穗在月下泛著淺淺的光,萬懸摩挲著劍穗無比悵然,“說不解緣結的是你,說解緣釋結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我怎樣?” “師弟這一路神色郁郁,是還忘不了那人嗎?”楊乘走過來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劍穗。萬懸抬眼看了看他并未答話。 “我過來原不是為了說這個,是想來告訴你大師兄與沈師妹已先行一步前往華山去向師父稟明二人欲定下婚約,然后會一同前往峨眉拜見環靈真人?!?/br> 萬懸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我還沒來得及恭喜大師兄一聲呢!” “等大師兄回來再恭喜也不遲?!睏畛诵α诵?,“不過這一路上的關卡盤查明顯比我們去時更多更嚴?!?/br> “大概是因為上次劫獄一事?!?/br> “嗯……看來朝廷加大了對白蓮教眾的搜查?!睏畛藨n心地點了點頭,“離開冀寧,我們盡快返回華山?!?/br> 翌日,昆侖和崆峒兩派與他們在冀寧分別向西出發了,萬懸他們和武當峨眉的弟子們則繼續南行。 相對于萬懸這邊的行程,希然那邊就快了很多。不到一月的時間他已過了安西。這一路他雖然沒有騎馬,卻幾乎是日夜兼程。 入夜,希然與哈桑圍坐在篝火邊,哈桑把換好炭的手爐遞給他道:“再往后走會暖和些,要不這些日子晚上還是住客棧吧?!?/br> 希然搖了搖頭,看了看天上的殘月,灰藍色的眼眸里眼波流轉,“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吧?!?/br> 哈桑把架在篝火上的藥罐拿了下來,把藥倒給他,“該喝藥了?!?/br> 希然的眼光明顯黯淡了下去,哈桑的臉上是不容拒絕的表情,希然在他的注視下喝完了碗里的藥?;氐今R車上,他抱著手爐蜷成一團,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睡去了。 又過了大半個月,萬懸一行人終于到了華山腳下,大家一起上了山拜見涵究真人。 盡管段旭之前已回來報了平安,但涵究見到萬懸他們回來仍顯得十分高興,前所未有地允許他們可以免去三天早課。 回到自己的寢室,只一推開門萬懸就聞到了淡淡的熟悉的香氣。他打開柜子看著希然之前留下的衣物更覺得一片悵惘,他將從大都帶回的娃娃與希然的衣物放在了一起?!翱v然你已經決定離開我了,我的身邊卻好像處處都是你留下的痕跡。你說得對,何如當初不相識……” 這半年多的時間對于萬懸來說無疑像過了半生那么長,他站在演武場上極目四望。前幾日剛下過雪,正是山舞銀蛇,八方一色,遍地銀白襯得天色愈發湛藍深遠,讓人憑空生出一種放下雜念、凌云飛騰之感。 他想解下劍穗,可僅一觸碰,溫潤的觸感讓他不自覺地憶起那如錦緞的銀發,那日星空下希然光華畢現的雙目也尤在眼前浮現。萬般滋味涌上心頭,萬懸閉上眼睛緊緊握住劍柄,努力地平復著心情。 “萬師兄?!崩钴宰叩搅怂砗?,“你……你還好嗎?” 萬懸整理好面上表情才回過頭說道:“有什么事嗎?” “貴派掌門真人在九華宮召集弟子似有要事宣布,我方才見你往這邊走便過來尋你?!?/br> “多謝告知,我這就過去?!彼蚶钴怨傲斯笆终x去,李茉又說道:“萬師兄,我見你心中苦悶,令月可能幫不上什么但可以安靜聆聽?!?/br> 萬懸這才看向她道:“讓你見笑了,多謝你的好意,我會自我紓解?!闭f罷再次向她行了禮便離去了,留下李茉略顯尷尬地站在那里。 到了九華宮,大殿里涵究和三位長老似在等他,但殿內只有楊乘一名弟子在讓萬懸略感意外。 涵究見他來了,緩緩開口道:“下月廿五乃是青城派已故掌門曾弘的七十生忌之辰。曾掌門生前與我乃是知交,對我華山派也多有照拂。只嘆他英年早逝,青城派也從此一落千丈。此次生忌本應由我親自前往拜祭,但你們的師叔皆擔憂我年事已高不堪長途跋涉愿代我前去?!彼戳丝礂畛撕腿f懸,“正巧,辰升已去往了峨眉,你們兩人便隨涵虛和涵晉兩位長老一同前往青城山,我會修書讓辰升與你們在那里匯合。你們三人皆是我得意的弟子,便替我去盡一番心意?!?/br> 楊乘和萬懸當即領命退下。涵究見他們離去,走下主位對涵虛和涵晉說道:“我會即刻送密信至峨眉派,請環靈真人也趕往青城山?!?/br> 一旁的涵素一臉愁容道:“沒想到當年我們為了混淆視聽做了許多功夫,朝廷居然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混了jian細進來?!?/br> “朝廷此次為了找出前朝皇子也算煞費苦心,不僅將年輕子弟遣往大都趁勢招安了一批,還在各個門派駐軍,一一排查?!焙搰@道。 “事已至此,萬萬不可有失?!焙繃诟赖?。 涵虛與涵晉重重地點了點頭。 三日后,武當峨眉的弟子們與萬懸一行四人再次啟程,在這大雪紛飛的時節繼續踏上了南下西進的旅途。 成都的郊外,希然在馬車上撥弄著琵琶,“知君入骨恨,五弦為君調。一弦二弦疏韻落,三弦四弦泠泠鳴,五弦聲聲最掩抑,凄凄切切復錚錚?!?/br> “圣使的琵琶聲怎如此低沉幽咽……” 希然掀起馬車的簾子走了下來,看著來人道:“譚教主,別來無恙?!?/br> 譚民見他身披華貴的銀鼠皮斗篷,雖表情淡漠,眼眸卻如秋水橫波分外明亮,竟不由得愣了愣。 “譚教主不是專程來聽希然彈琵琶的吧?”希然邊說邊在篝火旁坐下。 “那就要怪圣使好手段,假意協助劫獄讓我在成都的藏身之處被朝廷掀了個底朝天。似乎只要跟圣使沾上關系,我就沒有得到過好處?!弊T民在希然的對面坐下。 “各為其主罷了。何況當初的毒箭沒有要了我的命,自然也是要給譚教主一些回禮的?!毕H惶砹颂聿窕?,火星四濺。 “那圣使長途跋涉又是為了什么呢?” 希然抬眼看了看他,“譚教主有話不妨直說?!?/br> “看來圣使消息不如以前靈通,圣使當初不知的那‘一、二’恐怕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br> 希然笑了一下,抬頭直視著譚民,灰藍色的雙眸里眼波欲流,讓譚民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看來譚教主是想與我做筆交易?” 譚民別有深意地笑了,“圣使當真聰慧?!?/br> 見譚民離去了,希然整個人都癱倒下來。他抵著小腹,眉頭緊蹙,哈桑把他抱回了馬車上,“我這就去找客棧,先忍一忍?!?/br> 在顛簸的馬車上,希然撫著小腹,輕輕喘息道:“你還這么小也會覺得如此不安嗎?” 好容易到了客棧,哈桑把他抱到了床榻上。身下的粘稠感讓希然一直蹙著額,“怕是又見紅了……” 哈桑為他拿來了干凈的衣衫,說道:“我先去煎藥,就在成都休息幾日吧?!?/br> 因為之前傷病的弟子們基本已痊愈,這次萬懸一行人皆騎馬前行,一路披星戴月十分辛苦。雖馬不停蹄但路途遙遠,走了半月才到襄陽。峨眉派雖是女流之輩但也沒叫過一聲苦,讓大家對她們都多了幾分敬意。到了襄陽,兩位真人難得提出在此處修整兩日再出發。 然而還沒進城,眾人就看見城外的通緝布告上赫然寫著朝廷剿滅了大都越獄的點蒼派弟子,還一同搗毀了白蓮教在成都的據點,僅有少數叛黨在逃。 大家皆震驚不已,萬懸更是失神到如魄蕩魂飛。在他的心里,無論希然所做的事有多么讓他難以接受,他都勸說自己希然只是情非得已,勸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理解,去接納。即便這次希然如此決然地離去,除了無奈和心痛,也沒有生出半分恨意。 他也曾隱約覺得希然主動找到謝青和段旭,主動提出幫助他們劫獄并非如此簡單,他也曾想壓下心里所有的懷疑,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去問。那日希然應他的話言猶在耳,眼前卻是血淋淋的現實。 見他此時臉上的異樣幾乎要引起守城的人注意,李茉趕忙拉著他進了城。 夜已深重,萬懸長久地站在漢江邊上。穿巴山、越秦嶺的千里漢江滾滾而來,卻絲毫沒有帶給他一絲江水洶涌而下一去不回的壯闊感。在客棧里楊乘忿恨地質問他是不是現在終于能認清那人的面目,他無言以對。滔滔水聲只讓他心情更為煩亂,堵在心口無法宣泄的抑郁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 “彥殊?!?/br> 萬懸回頭見涵虛真人向他走來,慌忙調整著臉上的表情行禮道:“師叔……” 涵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開口道:“彥殊,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涵虛見他搖搖頭,接著說道,“今日是冬月初六,是你的生辰?!?/br> 萬懸有些發怔,他不太明白涵虛為何會如此鄭重地說起這個。 涵虛走近江邊看著滾滾江水,說道:“當年襄陽之戰開始時,我還未出生,然而等我十歲時,這場戰爭還未結束?!彼仡^看了看萬懸,“后來的你也應該知道了。襄陽失守,前朝軍隊從此潰不成軍。而蒙人卻終于借此跨越了長江天塹,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攻陷了臨安,逼得幼帝投降,把他作為人質,后又迫他落發為僧?!焙摰哪樕暇闶潜?,“而我們此次要前往的四川,曾有千萬戶人被蒙人屠戮殆盡,讓當年繁華的成都幾乎變成了無人區,我的父母便是從那無人區里逃出來的幸存者?!?/br> 涵虛走回萬懸身邊,注視著他繼續說道:“彥殊,劫獄之事我已聽說。雖然這天下成王敗寇,但你一定要記住你是漢人,縱然無法挺身而出,也決不可忘記那些被屠戮的族人?!?/br> 涵虛離去了,萬懸卻依舊怔然地站在江邊。他不懂這樣沉重的國仇家恨為什么要講給他聽,而他自己還在為兒女情長,還在為真心錯付而痛苦不堪。他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如同要發泄心中所有的怨憤般痛哭失聲。 遠遠看著這一幕的李茉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站在遠處默默地陪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