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午夜驚魂
沈孝年今晚講了很多話,講得口干舌燥、身心疲憊,自覺講到這般已是不能再講下去了。而俞興遙不知是在低頭想心事還是單純的酒勁兒上來了,也是沉默不語,直到被尿憋得緩過神來,才開門去了衛生間。 俞興遙方便完畢,直接回到自己的包間,卻是正趕上散席,他幫忙攙扶了一名喝得酩酊大醉的同伴下樓上了汽車,自己站在飯店門口緩了緩神,也準備回家去。 一輛汽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玻璃搖下露出了沈孝年的臉:“上車,我送你一段?!?/br> 俞興遙搖頭:“不必,我自己坐洋車?!?/br> 沈孝年語調很平和,甚至有點語重心長:“上來吧,夜里涼,你又穿得那么少?!?/br> 俞興遙的穿著風格與陳熹延類似,是只要風度不要溫度的類型,如今雖已入春,但晚間還冷著,他只穿了一件薄西裝,被夜風一打就透,加之席上又喝了酒,現在就有些暈乎。 沈孝年見他單是站在原地不動,就親自下車拉住他的手臂往車上拽,口中繼續勸:“我剛看了,這片已經沒洋車了,你要走也得去下個路口,我就送你到下個路口行不行?” 俞興遙反應過來,抻脖子想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洋車了。沈孝年便趁此機會將他推上了車。 車門一關,汽車立即開動,俞興遙徹底沒了獨自回家的機會。 俞興遙坐在車里先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后猛然醒悟一般開口道:“這是要去哪兒?” 沈孝年翹著二郎腿,一條胳膊搭在他身后的靠背上,眼中帶了一點笑意:“帶你回我家?!?/br> 俞興遙登時皺起眉頭:“我不去,放我下車?!?/br> 沈孝年笑容擴大:“開個玩笑,你現在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大冷的天,坐哪門子洋車呢?!?/br> 俞興遙偏過頭看他,想他現在真的不再是那個單純寡言的少年了,一言一行都能拿捏住自己。定定地看了半晌,俞興遙報上了一個地址。 沈孝年感覺這個地址很熟悉,但無暇多想:“你怎么不回老宅去???” 俞興遙扭頭去看窗外:“不想回去?!?/br> 沈孝年沉默片刻,語調更加溫柔了:“回去看看吧,那畢竟是你的房子?!?/br> 俞興遙倦意上涌,將頭抵在車窗上沉沉道:“用不著你管?!?/br> 汽車行駛在平坦街道,再轉過一個街口就能到達俞興遙的住處,沈孝年看這人昏昏欲睡的,有些不甘心,還想和他說兩句話。將手按在俞興遙的肩膀,他剛要開口,前方副駕駛上的阿文忽然大喊一聲“不好”,隨即擋風玻璃被重物擊中,發出“砰”的一聲大響。 汽車夫嚇得驚叫一聲,手上的方向盤不由自主就歪了方向,被阿文及時拉住回正。 沈孝年和俞興遙也被嚇得一激靈,尤其是沈孝年,此情此景簡直和之前乘坐陳熹延汽車那次如出一轍。 阿文一邊幫忙控制住方向盤,一邊回頭對沈孝年道:“老板,前面有人攔路,怎么辦?” 沈孝年又氣又慌,低咒一句:“他媽的,不管他,沖過去!” 阿文頓了一下,隨即臉上顯出焦急神色:“老板,咱們后車已經被逼停了?!?/br> 后面兩輛車上拉的是沈孝年今晚出行帶的保鏢,聞聽此言,他白了臉,立即回頭看去,果然見到其中一輛已經撞上路邊臺階,一伙手持斧子的大漢已經開始砸車。 沈孝年一顆心慌得亂跳,雙手握在前方座椅上顫聲道:“不管他,先沖過去……” 這時俞興遙忽然開了口:“不行,前面有路障?!?/br> 眾人聞言一齊向前看去,前方地面五十米處果然設有圓木鐵蒺藜,鐵蒺藜前方同樣站著幾名歪戴帽子的持斧大漢。若是繼續向前沖,只能是沖到敵人面前送死。 阿文左右看了看,發現道路兩旁都是已經打了烊的商鋪,唯有一條狹窄小巷不知通向哪里,便道:“老板,咱們棄車走小路吧?!?/br> 眼看現在離路障還有不到十米遠的距離,沈孝年一咬牙道:“走!” 刺耳的剎車聲響劃破夜空,沈孝年不等車停穩就推開車門跳了出去,跑了兩步反應過來,回身拉住腳步踉蹌的俞興遙,急道:“快點!” 俞興遙此時行動有些不便,但好在身高腿長,被他一拉也立刻跟了上。 他們剛一進小巷,身后就響起了慘叫聲音,沈孝年回頭看去,見阿文已經從后備箱中拎出斧子,一斧就劈倒了一名追上來的惡徒。 沈孝年不敢再多看,拉著俞興遙一路狂奔。小巷是真的小,兩人并排走都費勁,這二人在其中輾轉多時也沒能跑到盡頭,而且也不知道那盡頭是通向別處還是個死胡同。 正在這時墻頭上忽然有人一躍而下,落在俞興遙的身后,掄起斧子就朝他砍去。俞興遙聽見風聲,本能地向旁邊一閃,讓斧子劈了個空。那人一擊未中,立刻再度運了力氣朝他攻去。 俞興遙酒勁兒上涌,行動遲緩,連躲兩下腳下一絆跌倒在地。眼看斧子又要落下了,忽然有人從后方抱住他的上半身用力向后拖去,俞興遙只感覺寒光一閃,雪亮的斧刃自他面前劃過剁在了兩腿間的地面上。與此同時,身后的沈孝年猛然出腿,當胸一腳將那人踢飛了出去。 俞興遙定定地看著腿間的斧子,冷汗直流,酒全醒了。而沈孝年氣喘吁吁地越過他,從地上拔出那柄短斧,掄起來就朝那人一通亂砍。那人就地翻滾,邊滾邊嗷嗷慘叫。 沈孝年平日連打架都少,更別提砍人了,完全是拼著一口惡氣,幾下之后手上一滑不慎將斧子甩飛出去。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拉起地上的俞興遙,氣息不穩地催促:“快、快走?!?/br> 俞興遙站穩腳步,反手托住他搖晃的身體,二人互相攙扶著繼續往前跑。 幸運的是,這條路的盡頭是另一條小街,他們順著街道一口氣跑出一里多地,終于再聽不到任何動靜。 沈孝年感覺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腿一軟便跌坐在一家藥房門前的石階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俞興遙也在喘,喘了片刻蹲下身去看沈孝年。 沈孝年今晚穿的是一件黑呢西裝外套,厚實又吸水,借著路燈看去,也看不出什么異常,于是俞興遙伸手在他身上摸索。 沈孝年撩眼皮看他一眼:“干什么?” 俞興遙皺眉道:“別動?!?/br> 說完這句話他拉住了沈孝年的一條胳膊,抬起來仔細地觀察。沈孝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自己右臂衣袖上赫然裂開一條口子。 俞興遙神色微變:“你……受傷了?!?/br> 沈孝年想起剛才他拖拽俞興遙時,那斧子就在自己胳膊前劃過,當時情況危急他也沒覺出什么來,此時才察覺到小臂上傳來的鈍痛。 …… 阿文回到沈宅時已經接近凌晨,他身上基本沒受什么傷,因為在械斗剛開始之際路口就來了一隊巡夜的巡捕,巡捕看見地上的鐵蒺藜和混戰成一團的暴徒們當即大吹警哨。 偷襲者一看巡捕來了,扔下斧子就跑,轉眼間就跑了個無影無蹤。阿文等人被帶去警局問話做筆錄,等得知是黑幫之間的爭斗,警察也沒辦法給他們作主,便放了阿文等人回家。 阿文一進門,就看見沈孝年上身只著一件襯衫,一只袖子高高挽起,小臂上纏著厚厚的繃帶。俞興遙坐在他旁邊,正用手帕給他擦拭胳膊上的殘血。 阿文緊張道:“老板,你受傷了?” 沈孝年叼著煙,面色青白,無精打采地“嗯”了一聲,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阿文:“你怎么樣?” 阿文展開雙臂給他看:“我沒事,干到一半兒遇上巡捕了,那幫王八蛋跑了,咱們有三個弟兄傷勢較重送進醫院了,其他人都是輕傷?!?/br> 沈孝年點了點頭,忽然“嘶”地吸了口氣,五官都皺到了一起。 俞興遙將那條被血染紅的手帕扔進腳邊的垃圾桶里,抬頭看了看他,拽下了他嘴里的香煙:“大夫說這幾天別抽煙,你老老實實的?!?/br> 沈孝年一皺眉:“我疼啊?!?/br> 俞興遙已經許久沒有和他這樣面對面的交談,有些不知該說什么。沉默片刻,他放輕了聲音道:“去睡覺吧,睡著了就不疼了?!?/br> 沈孝年點了點頭,向他伸出了另一條胳膊:“你扶我上樓?!?/br> 客廳還有阿文和兩個仆人在,俞興遙有些拘束,但沈孝年今夜勇猛地保護了自己,自己就算記恨當初也不能再對他擺臉色,只能依言站起身,攙住他的那只好胳膊將他扶上了樓。 進入臥室后,俞興遙幫他脫了外褲,讓他在床上平躺下來,又從床頭扯過一條毯子展開給他蓋好。 沈孝年怏怏地陷在大枕頭里,眉眼烏黑,臉蛋煞白,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俞興遙。 俞興遙在他灼熱的目光下不自在地環顧了臥室,發現這間屋子布置得很溫馨,床單被罩都是黃底上印著白花,床頭柜和椅背上鋪著乳白色的鉤針蓋巾,靠窗的寫字臺上擺放著一盆茂盛的蘭花,看起來像個大姑娘或是小孩子的臥室。記憶回到了久遠的少年時代,他想起沈孝年從前那個家里仿佛就是這么個樣子。 “今天那些人是誰派來的,你有頭緒嗎?”俞興遙盯著窗邊的淺藍色窗簾發了問。 沈孝年虛弱地閉了一下眼:“肯定是程長生那個王八蛋,我這邊剛和程南珍聯系上,他就派人來搞我,混蛋透了?!?/br> 俞興遙把目光轉到他的臉上:“你怎么就那么確定?” “不是他還能是誰?” 俞興遙搖了搖頭:“我哪知道?!?/br> 雙方又沉默了片刻,沈孝年眼巴巴地望向俞興遙:“興遙,你明天能來看看我嗎?” “我……我明天要去一趟邢臺?!?/br> 沈孝年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呻吟似的嘆息:“行吧,那你去吧?!?/br> 俞興遙看他居然可憐成了這副樣子,幾乎懷疑他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也受了傷,可剛剛在醫院急救室里醫生給他檢查過,確實只有一條胳膊被劃出了一道五六厘米的口子,也不深,縫了針,每日定時換藥即可。 既是如此,那他這般就是在裝可憐。 于是俞興遙果斷地向他告了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br> 沈孝年將那只好手舉到半空中,食指向下指了指:“讓阿文送你回去?!?/br> 俞興遙“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走之后,沈孝年臉上的可憐模樣一掃而光,半睜半閉的眼睛也恢復了光亮。腦袋向羽絨大枕頭里一仰,他呲牙咧嘴地吁出一口氣。 可憐雖然是裝的,但疼是真疼,他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等皮rou傷。但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這點傷讓俞興遙對自己再度生出了憐惜之情。他看得出,那家伙肯定是心軟了,心軟了,自己就還有機會。 他從醫院折騰回家,這陣兒麻藥勁兒已經過了,他越躺越覺得疼,天快亮時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一覺睡到中午,他醒了過來,依舊還是疼。阿文一直沒走,見他醒了就招呼仆人往屋里運吃運喝。 沈孝年腿上搭著毯子,蓬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身后墊著枕頭,靠坐在床頭,阿文托著飯碗,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沈孝年左手握著水杯,嚼兩口喝點水,看得出食欲不怎么樣。 “阿文,我一會兒想要洗個澡,你來幫我?!?/br> 阿文望著他的傷手,忖度著道:“第一天還是盡量別沾水,我幫您擦擦吧?!?/br> 沈孝年認為他說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浴室中,沈孝年脫光了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面對著白瓷磚的墻壁發問:“放出去調查的人回來了嗎?” 阿文打了赤膊坐在他身后,手里握著一個濕毛巾幫他擦后背:“回來了一個,老板,你說這次真的是程長生干的嗎?” 沈孝年偏過頭:“難道不是他嗎?這次的手法和上次幾乎就是一模一樣?!?/br> “但是回來的那個弟兄說,程長生晚間八點乘火車去了承德?!?/br> “這個時間也未免太巧了……”沈孝年皺起眉頭,“可他不在天津,也不能代表他就不能發號司令派人襲擊我?!?/br> “那倒也是?!?/br> 阿文的話提醒了沈孝年,他接下來便一直面沉似水地思考心事,直到阿文將他的背面全部擦洗干凈,遞了一個新毛巾到他面前——正面還是沈孝年自己擦,他受不了別人在床上以外的地方對自己的前胸腹部使勁,這會讓他有些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