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還債
沈孝年眼見著胸前一塊濕痕擦不掉,只好放棄它,不耐煩地問:“他們給你的最后期限是哪天?” 宋啟同終于把眼鏡擦拭干凈,抖著手給自己戴上,聲如蚊蚋道:“明天……” 沈孝年又一拍茶幾:“明天?!” 宋啟同被他嚇得一哆嗦:“啊,是?!?/br> 沈孝年強行壓制住內心的暴怒:“一共多少錢?” 宋啟同偷眼瞟他:“本來、本來只有三萬塊,但是他們說有利息,明天要還四萬……” 沈孝年終于沒壓制住,立了眉毛吼道:“驢打滾的利息翻的也沒有這么快!混賬,你是遇上訛人的流氓了知不知道!” 宋啟同連忙低下頭:“我、我開始也不知道,但是我朋友說他經常找那個人借錢,而且一開始說的也不是這么多的利息,誰知他們后來又要漲息……” 沈孝年從鼻子眼里向外噴涼氣:“還朋友呢,這不是明擺著是在聯手坑你嗎?我看你平時是個挺機靈的人,居然屢次三番上這種當!” 宋啟同完全不敢反駁,只能一味地點頭,后又央求道:“孝年,你幫幫我吧,這次之后我一定痛改前非,老老實實地工作還你錢,再也不賭了,我求求你了?!?/br> 沈孝年向后靠在沙發靠背上,斜眼瞪他:“你跟陳熹延他們的關系不是挺好的嗎,怎么不去找他借錢?” “我前幾天去找過他了……” “然后呢?” “他把我罵了一頓趕出去了……” 沈孝年冷笑一聲:“他做的對?!?/br> 宋啟同嘴一咧,又要哭了。 沈孝年從煙盒里取出一根煙叼上:“說說你那個債主子吧,叫什么名字?混哪片兒的?” 宋啟同一聽他這話風,頓時又燃起了希望,連忙從褲袋里摸出打火機幫他把煙點了上:“那人叫劉七,在南市有兩家賭坊,手底下也有不少兄弟?!?/br> 沈孝年淺吸了一口,呼出一線青煙:“劉七,沒聽說過,我只能借給你三萬塊,剩下那一萬你自己想辦法?!?/br> 宋啟同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孝年,別說一萬塊了,我現在就是一千塊也湊不出來,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幫我一把,不然……不然明天他們來收房子,我就只能吊死在這屋里了?!?/br> “什么意思?威脅我?” “不是,是實話實說……” “你既然有骨氣死,怎么不能硬氣一些跟他死磕呢?” 宋啟同沮喪地低下頭:“死磕到底,不也是個死?!?/br> 沈孝年實在懶得再教訓他,由著性子把一只煙抽完,然后開口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會會那個什么劉七,曾四的高利貸放得都沒他高,膽子可真夠大的……” 宋啟同聽了這話,先是喜上眉梢,后又擔憂:“孝年,那你得多帶幾個人,他們那幫人可是相當的霸道專橫,別到時候連你也跟著遭殃?!?/br> 沈孝年橫他一眼:“別以為我跟你一樣沒用!” 這一天轉眼就過去了,翌日沈孝年帶上了自己的一車保鏢,另外又向曾四爺借了幾個手下,一行人在宋啟同的帶領下抵達南市。此地人稱三不管,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不管你是打架斗毆還是坑蒙拐騙都沒個警察來管你。 汽車在一家酒館前停下,沈孝年和宋啟同下了車。一樓隨便進,但到了二樓,沈孝年身后的保鏢便被樓梯口兩名打手模樣的人攔住去路。 “你們倆可以進,剩下的人,一樓喝杯茶吧?!?/br> 宋啟同有些畏懼地看向沈孝年,沈孝年今日穿了一件灰鼠皮袍子,雙手對揣進袖口里,毫不在意地對身后保鏢道:“你們就在這兒等著吧?!?/br> 打手們見他們倒是聽話,便也痛快地將他們領上二樓包間。 包間內點著暖爐,將室內熏得熱氣逼人,榻上坐著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一手握著一串蜜蠟,一手端著茶杯,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燈籠褲,上身只著一件短褂,見到來人后他用鷹隼一般得目光在宋、沈二人身上掃視了幾個來回。 “宋少爺,來的倒是早啊?!睗h子開了口,聲音低沉渾厚,帶著幾分戲虐。 宋啟同這幾天沒少挨他收拾,剛進屋就已經開始冒汗了,強笑道:“來還七爺的賬,自然不敢耽誤?!?/br> 劉七把茶杯往桌上一頓:“錢都帶齊了?” 宋啟同支吾著“嗯”了一聲,偷眼去看沈孝年。 沈孝年淡定自若地從懷里掏出皮夾,從中取出兩張事先準備好的支票,往茶臺上一拍。 劉七將支票拿起來看了看,發現一張是三萬整,另一張則是四千元,不禁帶了怒容:“這是什么意思?咱們的債務可是四萬整?!?/br> 沈孝年這時終于開了口:“你那套利息擺明了是坑人,擱誰身上也不能認,按之前說好的利息是三千九百六十元,我給你四千整,不必找了?!?/br> 劉七登時立了眉毛,再次上下打量了沈孝年一番:“嗬,哪來的小白臉子,口氣倒是不小,怎么著,是你們家新雇的會計?” 沈孝年冷笑一聲:“這個用不著劉七爺關心了,還請您快些驗驗票,我們好走人?!?/br> 劉七一拍桌子站起來了,他是個虎背熊腰的體格,晃晃蕩蕩地來至近前壓迫感十足,沈孝年還未怎樣,宋啟同先嚇的躲到了他身后。 “今天拿不出四萬塊,你們誰也別想走?!?/br> 沈孝年抬眼瞟著他:“你若是不同意的話,這三萬四你也得不著?!?/br> 劉七腮幫子鼓了鼓,本能就想抬手先給他一個嘴巴子,可轉念一想這人敢這么橫沒準兒也是有背景的,又見他面若冰霜的,大概是因為自己屋里太暖和,將他那面孔熏得染上一層粉紅,竟還挺好看的,便猶豫著沒有動手。 對著他運了運氣,劉七邪笑一記道:“這位兄臺倒是夠有脾氣,貴姓???” “免貴姓沈?!?/br> “可否把名字也賞下來?” 沈孝年皺了一下眉:“沈孝年?!?/br> 劉七迅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確定自己沒聽過這一號,便繞著他走了一圈,以便于自己全方位地觀察這個小白臉。宋啟同擋住了他后方視線,被他一巴掌扒拉到旁邊去了。 沈孝年扭過頭不悅道:“你干什么呢?” 劉七轉回到他面前,叉腰大剌剌地問:“你與宋啟同是什么關系?” “我是他老板?!?/br> “哦,原來是老板,既然不是長輩親屬,那你這個小老板就沒權利干預我跟他之間的債務?!?/br> 沈孝年就知道他是個潑皮無賴,也不想和他糾纏,直接搬出殺手锏:“我記得南市原來在曾四爺手下時可沒這么亂,你一個后輩敢放高出四爺兩倍的高利貸,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吧!” 此話一出,那劉七果然驚愕一瞬,遲疑地問:“你和曾四爺什么關系?” 沈孝年從袖筒中抽出捂得粉叨叨的手,翹起大拇指朝后方一指:“今兒跟著我來的人里就有四爺的手下,你們沒看見嗎?” 劉七不由得后退一步,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犀利起來,忽然走向門口拉開房門,聽腳步聲應該是下樓了。 宋啟同連忙走到沈孝年身邊:“孝年,不會有事吧?” 沈孝年一擺手:“稍安勿躁?!?/br> 不消片刻,劉七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上來,進屋后先是拍了拍宋啟同的肩膀,然后嘿嘿笑了兩聲:“行啊,兄弟,認識曾四爺不早說?!?/br> 然后又對沈孝年道:“早點說的話也不至于產生這樣的誤會是不是,哈哈哈哈?!?/br> 沈孝年皮笑rou不笑道:“那現在可以驗票了嗎?” 劉七大手一揮:“不必驗了,宋老弟的人品我劉某人信得過?!?/br> 沈孝年點點頭:“那我們就走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他的麻煩?!?/br> “哈哈哈,那是自然,二位要不要在我這里吃個飯再走?” “不必?!?/br> 二人出了酒館,重新坐上汽車。 劉七站在二樓窗口,一直盯著那兩輛黑汽車絕塵而去,目光陰鷙、滿腹猶疑。 沈孝年的汽車一直開回了英租界,在一個熱鬧繁華的路口停下。 “現在去哪兒,是送你回去上班還是送你去吃飯?” 宋啟同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今天真是多謝賢弟你了,我這實在是無以為報……”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從今天往后,你再敢翹班,我可真能打斷你的腿?!?/br> 宋啟同偷眼觀察他的臉色,懷疑他只是嘴硬心軟,改換上一副笑臉道:“中午我請客,請你吃頓飯好嗎?” 沈孝年偏過頭盯著他的臉,還想再奚落他兩句,忽然透過對面車窗玻璃看到了一個挺拔秀頎的身影,居然是于宣。 沈孝年不由得心花怒放,登時對宋啟同道:“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br> “可是……” “行了,別可是了?!?/br> 說罷他推開車門下了車,快步走到車子的另一側。 顧懷宣站在馬路牙子上,身穿一件墨綠色長大衣,圍著厚圍巾,沒戴帽子,懷里抱著一個紙口袋,看起來就像寒冬里的一顆生得正茂的青松。 沈孝年走到他面前,先是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微微道:“這么巧?!?/br> 顧懷宣從他停車開始就注意到了,也笑了一下:“是啊?!?/br> 自從上次沈孝年和他定下“一起出去玩”的約定,他就開始默默等待,一邊等待,一邊又擔心俞興遙發現,結果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些天,沈孝年半個電話也沒打來。他有點懷疑沈孝年在騙他,而且通過他的觀察,這人多少有點色迷心竅,會不會只是假意敷衍自己,另一邊又在花天酒地。所以剛剛在街上看見沈孝年,顧懷宣的心情一下就復雜起來。 沈孝年哪里知道他這些心思,只顧獨自盯著他微笑,且暗自后悔今日又穿得“老土”了。 沒看見這位弟弟的時候,沈孝年也沒太想起他,今天忽然見到了,他越看對方越覺得清新脫俗、賞心悅目,簡直有了凈化心靈的功能。 “你這是要去哪里?” 顧懷宣一抬懷中紙袋:“買了一些水果,正準備回家去?!?/br> 沈孝年忍不住又要將雙手往袖中揣,揣到一半驚醒過來,改成搓手:“眼看要到中午了,不如跟哥哥去吃頓飯吧?!?/br> 顧懷宣見他又露出一種類似色鬼的垂涎姿態,心里有些別扭:“不去了,我回家吃?!?/br> 沈孝年左右看了看,見不遠處正有一家他經常去的小餐館,便伸手拉住顧懷宣的手臂:“上周本來想要去找你的,結果手下跟我匯報說有好幾家賬款催不回來,非得我一家一家上門要,累的我呀,今日可算遇到了賢弟,你就當陪我聊聊天,聽我訴訴苦好不好?” 顧懷宣聽他居然主動解釋了爽約的原因,心里痛快不少,也就不再拿喬,隨著他走了。 二人在餐館里挑那可心的飯菜點了幾樣,顧懷宣的飯量依舊不小,但是控制著自己不露出饞鬼吃相。沈孝年自覺今天穿得老氣橫秋,跟年輕漂亮的小弟弟有點不搭,所以格外注重行為舉止。一頓飯吃下來,二人都覺得有些累。 及至用餐完畢,沈孝年問道:“小于,你下午有什么事嗎?” 顧懷宣搖了搖頭:“沒事?!?/br> 沈孝年用紙巾按了按嘴角笑道:“那哥哥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顧懷宣也笑了:“沈先生今天不忙嗎?” “今日沒什么事,你不要叫我沈先生,顯得我們生分了,叫我孝年哥就好?!?/br> 顧懷宣在心里咂摸了一下這三個字:“好,孝年哥?!?/br> 沈孝年見他這么乖,心里又生出那種又暖又癢的感覺,甚至想越過桌子在他那毛茸茸的腦袋上揉兩把:“你想去哪里玩?看戲?看話???或者去跳舞,唉,我今日穿成這樣是跳不成了,不過沒關系,我可以看著你跳?!?/br> 顧懷宣抿了一下嘴唇:“我不會跳舞。我們……去聽聽曲兒吧?!?/br> 沈孝年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小曲兒?你說的是哪種?” 顧懷宣抬眼看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就是那種清唱二黃或是小調?!?/br> 他的本意是不愿去那種戲園子,想要找個清雅之所隨便聽聽,但沈孝年誤會了,猶豫著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你確定要去聽?” 顧懷宣有點莫名其妙,他沒在天津聽過曲兒,不知兩地風俗是否有所不同,便猶豫著點了點頭。 沈孝年的臉上慢慢蕩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行,那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滿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