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意料之外的真相
22意料之外的真相 那是一間不大的屋子,三面皆是白墻,地上很干凈,連跟稻草都沒有。正中跪坐一人,頭壓得低低的,凌亂干枯的長發從兩邊垂下,遮住面容。他佝僂身子,雙臂放在腿上,相互交叉的手指看起來很詭異,像是強行扭在一處。 “是誰?”田貴人站在屋外,不敢進去,里面的味道古怪,既有難聞的腐爛味又夾雜一絲甜膩,令人聞之作嘔。 陸言之回答:“他聽不見,但您認識他,不妨進去打個招呼吧?!闭f著,將人推進去。 田貴人打了個踉蹌,險些摔倒,下意識伸手扶了一下那跪坐之人的肩膀,就見那人順勢栽了下去,歪到地上,露出長發之下的一張皺皺巴巴的臉。 他呆立片刻,接著爆發出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叫。 尖叫持續的聲音很長,直到瀕臨窒息才停下來,他向后退了幾步奪路而逃。他飛快地跑出去,不慎撞開走廊內另一扇門。那里面同樣是刺眼的白墻,中間沒有方才所見到的恐怖之物,取而代之的是個長方形案子,上面擺滿造型奇特的東西—— 帶刺的鉤子,帶鋸齒的鐵夾,細細的空心管子,精巧的一排銀針,尖利的長勺,巨大的銅黃色剪刀……以及無數說不清楚的玩意兒和機械。 “這是……”他意識到了,那些都是刑具。 陸言之湊過來,小聲道:“別怕,這都是給不老實的人用的?!彪S后干笑兩聲,自顧自介紹起來,“那鐵夾是專門夾斷腳的,那勺子是剜眼睛用的。管子嘛用處極多,無論上下,皆能插進去灌些沸水熱湯。至于那個剪刀……”他做了個剪東西的手勢,然后笑瞇瞇看著田貴人不說話。 田貴人大概明白是做什么的了,無非是割舌頭,剪手指頭之類。他目光渙散,全身無力,跌跌撞撞回到正堂,夏太妃正站在其中,堵住去路。 “參觀得如何了?看見我的杰作了嗎?”昀嬪語氣輕快。 “那是……”他驚恐地回想起剛才見到的人,或者說是東西,臉色慘白,全身戰栗。 “那賤人害死我的阿離,我怎能善罷甘休?!?/br> “那也不能活生生的把人剝皮充草??!” 昀嬪想起來,林寶蟬的死并沒有對外公布,田貴人以及后宮其他人對浣衣局發生的離奇命案并不知情。他表情微妙,以淡然卻不乏慶幸的口吻說道:“他在去年就死了,進冷宮沒多久就一頭栽進水缸里淹死?!?/br> “自殺?” “他殺?!?/br> “誰干的?” 昀嬪笑了:“你猜不出嗎?殺人這種事有一就有二,而且是越殺膽子越大?!?/br> 田貴人稍一琢磨,品出意味來,震驚的表情暴露出內心充滿疑惑的想法,而對于這種想法,他本能地抗拒。 昀嬪洞穿他的內心,繼續道:“別不信,他手上沾的血可不少?!彼c起手指開始數,“林寶蟬、宥連鳴澤、白茸……哪一個不是他主謀。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最早被貶入浣衣局的常貴人也是他授意弄死。不過你那會兒還沒進宮,咱們就不提他了?!?/br> “……”田貴人警惕地看著對方,“你不也一樣?!?/br> 昀嬪不否認,說道:“古語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你說他為了不留把柄,會怎么做?任由你在宮里晃蕩嗎?現在他暫時禁足宮中,等他出來時是不是還能像以前一樣對你溫柔以待?說不定哪天你也就暴病而亡了,沒人知道真相,沒人為你申冤。而且像你這樣的,連妃陵都進不了,能埋哪兒去?” “埋哪兒……”田貴人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忽然道,“楚常在埋哪兒了?” 昀嬪不屑一顧:“不是我cao辦的,我也不清楚?!?/br> 夏太妃一直靜靜聽著,打個哈欠,淡淡道:“若是個不受寵的常在,埋哪兒都有可能。不過按照祖制,嬪以上入妃陵,成為帝陵陪葬墓之一,貴人及以下入圽園?!?/br> “圽園?”田貴人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昀嬪雖聽說過但同樣知之甚少。 夏太妃賣弄似的在他們身前來回走動,柔軟的身條讓人嫉妒,慢條斯理道:“圽字同歿,望文生義便知那也是處墓園。只不過收埋的都是貴人以下之人,除非死前榮寵正盛,否則無論家世如何都得埋在那荒園子里。你們應該知道,歷代妃嬪們去世之后,皇上都會追加晉升一級甚至越級,你們想過這是為什么嗎,人都死了再加封也沒用了呀?!?/br> 昀嬪說:“這都是做給活人看的?!?/br> 夏太妃道:“對于高位來說,當然如此??梢瞧冯A低,那就很重要了,直接關系到最后葬在哪里。就皇帝而言,埋哪兒不是埋呢,埋到妃陵去還顯著他仁愛念舊情,所以一般來說,都會死后追封,好讓逝者有葬入妃陵的資格?!?/br> 田貴人心里難受:“楚常在到死都沒晉過,所以,應該就是埋在圽園了。那地方在哪兒,也在帝陵嗎?” “也在,但離得遠,單辟出個土園子,時間長了全是雜草。不像妃陵和帝陵,有專人守著,一日三餐飲食起居,事死如事生?!?/br> 田貴人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 昀嬪道:“你可不想落到那步田地吧?!?/br> “其實埋哪兒都一樣,我活著時尚且離帝王遠,死后又怎么能近得了?”田貴人無所謂道。 “皇上其實……” “不用說了?!碧镔F人打斷他,表情寂寥,房間中看到的震撼一幕早已忘卻,只余心灰意冷?!澳銈儾痪拖胫厘哆B鳴澤的事兒嗎?我實話實話吧,他其實是自殺?!?/br> “自殺?可是……”昀嬪看了眼夏太妃,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太皇太后去碧泉宮逼問之事。夏太妃腦子轉得極快,瞬間想到很多,明白過來,“顏夢華讓你殺宥連鳴澤,而你下手時他已經死了,所以你謊稱任務完成,敦促他兌現承諾,幫你為死去的楚常在翻案?!?/br> 田貴人沒說話。 昀嬪厲聲道:“說話啊,是這樣嗎?” 田貴人重又倒回椅子里,有氣無力:“只說對一半。我們之間確有交易,但宥連鳴澤是為了幫我才……”他有種說不出的疲勞,閉上眼,思緒飄在蕩于那黃昏中,從大殿窗口探出的美麗憔悴的身影被夕陽的霞光鍍上一層玫瑰金,說出的話是那樣柔和溫暖——睡一會兒吧,睡醒覺,什么都好了,一切都解決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沒煩惱沒憂愁,只有艷陽下的花兒在綻放,鳥兒在飛翔。 他睜開眼,沒有艷陽,沒有花鳥,面前依然是冷冰冰的一切以及三張面無表情的面孔。 “那天你走之后,曇貴妃……不,是曇嬪送來一個紙包和一封信?!彼缷?,緩緩開口,“他說能幫我主持公道,前提是我得幫他辦件事?!?/br> “殺了宥連鳴澤?” “不錯?!?/br> “為什么?”昀嬪想不明白,宥連鳴澤是顏夢華對付他的王牌,沒道理毀掉。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好像很著急,讓我當天就動手?!?/br> 昀嬪想,宥連鳴澤一定和顏夢華談了什么,很可能是關于顏夢華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甚至是用這些秘密來威脅他,以至于顏夢華寧愿放棄大好機會也要讓人閉嘴。然而轉念他又恨恨地想,就算宥連鳴澤死了,沒說出什么對他和鎮國公不利的話,也還是被顏氏好好利用了一番,這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完美計劃。 他問:“宥連鳴澤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你告訴他的?” 田貴人答道:“我在外面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他從窗戶探出頭把我叫住,問發生什么事,我就……我不知道當時怎么了,腦子轉不動,他就那么看著我,好像洞察一切,我無所遁形,于是我把信交給他?!?/br> “他說什么了?” “他把信還給我,笑著說他能幫我?!?/br> “就這樣?”昀嬪不信,“他就不曾向你吐露過什么秘密?就這樣平靜地接受了命運?” 田貴人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最終定格在那張俊朗的面容上。從那淡粉色的干涸嘴唇中吐出的字句是那么驚心動魄,每個語音都帶著腐爛花朵的味道,以至于他不敢也不想再重復出來?!皼]有?!彼f,緊接著又重復一遍,“沒有?!焙孟裨谧晕铱隙ㄋ频?。 昀嬪有些失望,一屁股做到旁邊椅子里,手無意識地撫摸腰封上的寶石,過了好半天才問:“毒藥也是你給他的?” 田貴人搖頭:“他只讓我回去,至于他用什么毒自殺的,我也不知道?!?/br> 夏太妃道:“你還有那封信嗎?” “沒有了。這么可怕的東西我怎么能留,當晚就燒了?!?/br> “那毒藥呢?”夏太妃問。 “我扔了?!?/br> “別說謊!”夏太妃聲音忽然放大。 “我沒有!”田貴人緊抓椅子扶手,身體前傾,好像隨時都要倒下。 “若沒有,你就不會全身肌rou緊張,目光閃爍。你現在就是一頭抵御進攻的野獸,看似全神戒備,其實內心惶恐不安。你在怕什么,怕我知道你還藏著毒藥以備不時之需嗎?” “沒有,這都是你的臆想,無憑無據?!碧镔F人也意識到自己過于緊張,可無論怎么放松,身體都沒法松懈下來,仿佛是上了發條,一舉一動都僵硬精準。 “不用虛張聲勢了,我在宮中四十年,什么人沒見過,說沒說慌一眼便能看穿?!毕奶醋√镔F人的肩膀,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別擔心,藏了就藏了,我們又不會說出去?!?/br> “我已經把東西扔了,真沒有了?!?/br> 昀嬪道:“你自己上交還是我們搜查拿到,結果對我們而言都一樣,可對你卻大不相同。曾經薛嬪因為持有一些有毒的藥粉而被幽禁,幸虧皇上仁慈又放出來。要不要我們現在去深鳴宮走一趟,看看皇上會不會任由你拿著毒藥在宮里招搖?” “你們……到底想怎樣?”田貴人問。 “不怎么樣,把東西給我就行。此后,這件事我們再不提起?!?/br> 田貴人站起來:“真的不再糾纏?” “我保證,不糾纏不追究更不會泄露出去?!标缷逭f,同時夏太妃也點頭。 “我怎么信你們呢,你們逼問我不就是想再利用我去害人?” 夏太妃伸出手指,在田貴人胸口輕輕一點:“第一,我們沒有逼問,你我只是閑聊;第二,我們也不想讓你出面做什么事,只是探尋真相;第三,這不叫害人,但對于真兇來說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br> 田貴人說不過他們,又見夏太妃擺出一副不交出東西別想離開的架勢,終于妥協:“我明天把東西送到碧泉宮,這下總可以了吧?!?/br> 夏太妃和昀嬪交換眼神,應允了。 田貴人走后,昀嬪問夏太妃:“應該讓他回去后就派人給咱們送來,如今他走了,萬一食言怎么辦?” “不會的,這玩意兒放他那就是塊山芋,除了燙手沒其他作用。還不如把東西給咱們,從此他和這件事再無瓜葛?!?/br> 昀嬪似乎想起什么,問陸言之:“拿到毒之后你找東西試一下,看看癥狀是不是跟冷宮里那個誤食毒藥的庶人一樣?!?/br> 經這么一提醒,陸言之道:“奴才會即刻去辦,不過就算癥狀相似,也沒法據此推斷它們是一種藥,因為很多毒發癥狀都差不多?!?/br> “冷宮里還有人中毒?少見啊?!毕奶伊藗€舒服的姿勢坐下。 “以前的事了?!标缷迦詢烧Z概括完,說道,“以前我只是懷疑,但他手里既然握有毒藥,就勢必付諸于行動。所以,肯定是他干的?!?/br> “我倒覺得未必是他。以他的性格,從來都是勝券在握時出擊,像冷宮下毒這種事變數太多,稍有不慎就會打草驚蛇,他不應該想不到?!?/br> “可除了他還有誰呢?當時我和仲蓮雖然也討厭白茸,但自從他進了冷宮就沒再想過要他的命,反倒是顏夢華,三番五次找機會下死手,也不知他到底再害怕什么?!?/br> “他不就是害怕現在這種情況嘛?!毕奶鋈恍α?,很想知道當曇嬪知道白茸沒死時會是什么表情。他把想法說出,昀嬪聽后哈哈大笑,說道:“興許會把思明宮砸個稀爛,到時候我一定要對著他的那張臉喝上三大杯酒?!?/br> 夏太妃跟著笑了一陣,又道:“皇上已下令晴貴人是病故,咱們這么調查其實就是質疑圣裁,還是不要張揚出去為好?!?/br> “可曇嬪現在正好禁足,這是咱們扳回一局的好時機?!?/br> “你真這么認為?” 昀嬪不解,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嘛。 夏太妃一副過來人模樣,胸有成竹道:“我可以告訴你,正因為他現在在禁足,我們才打不倒他?!?/br> “什么意思???” 夏太妃道:“皇上是我看著長起來的,有些時候他的想法你們看不明白我卻能理解。他這個人濫情卻也念舊情,但凡和他溫存過的,都不會虧待。對你如此,對曇嬪更是如此?!?/br> 他見昀嬪似有不服,好笑道:“你別不愛聽,就你干的那些事別說在皇室了,就是放到平常人家也是鐵定要被掃地出門的??苫噬显趺醋龅哪?,一不打二不罵,還能笑著跟你說話,這本身就是一份榮寵。而你呢,偏還看不清,非要爭口氣,你和皇上爭得了氣嗎?” 昀嬪一向把夏太妃看做是值得尊敬的長輩和為數不多的沒有直接利益關系的朋友,虛心受教,說道:“我以后會注意的,現在只說顏氏,皇上到底對他什么態度?” “他的態度很簡單,就四個字:不了了之?!?/br> “什么?他想就這么算了?”昀嬪吃驚了,這比他設想的還要難以接受?!皯{什么?”他提高嗓音。 “就憑人家出身比你高,背景比你硬?!毕奶赋?,“你叔父只獲封公爵,人家父親可是真正的一國之王,你比得了嗎?順天王已經派來特使,詢問顏夢華幽禁之事?!?/br> “皇上怎么說的?” “皇上說他身染惡疾,需要閉門靜養?!?/br> “簡直……”昀嬪忍住罵聲,無可奈何道:“照這么說,那賤人沒多久就又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眼前,用最虛假的笑去遮掩最惡毒的嘴臉?” “皇上只說禁足,沒說期限,對外自然可以解讀為終身,可實際上這種cao作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隨時解封創造前提條件?!?/br> 太恐怖了,昀嬪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詞?,F在,他有些明白夏太妃的話了。如果瑤帝是想找機會釋放曇嬪,那么這個時候再去提晴貴人的事就顯得太沒眼力見,不僅打了皇上的臉,還會令自己的處境變得尷尬,讓瑤帝以為是故意羅織罪狀,嫁禍于人。 “那我們今天努力的意義何在?” 夏太妃道:“你和顏夢華斗了這久都沒從對手身上偷得一招半式?” “……” “準備工作要做到前面,現在隱忍不發只是時候未到而已,正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你現在做的事就是磨刀呢。晴貴人的事無論誰提出來皇上都會以病故當借口,唯有幽邏島方面提出質疑,皇上才不得不重新調查,哪怕裝樣子也得做?!?/br> “可他們已經接受病故這個說法啊?!?/br> “接受不等于相信。聽說幽邏島又送了美人前來,已經到京但一直住在驛館沒有被召見,到時候可以……”夏太妃朝昀嬪勾勾手指,兩人湊一起小聲嘀咕許久。 最后,昀嬪露出微笑,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就讓這刀磨得再快些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