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臺大戲(下)
7一臺大戲(下) 事情演變至此,戲是無法接著演了,伶人們匆匆退場,唯恐知曉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辛而被滅口。 瑤帝默許他們離開,看看左右,心知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才行,對昀皇貴妃道:“你就不解釋一下?” 電光石火間,昀皇貴妃閃過無數念頭,自身安危和家族榮耀全系此時,而他只想大笑一場。漸漸地,嘴角上揚彎成月牙兒,嬌好的雙唇微微開啟,發出一聲嘆息:“陛下想讓我解釋什么呢,我的話有人信嗎?” “是不是令人信服也得先說出來?!碧侍蟮?。 瑤帝也道:“朕不會偏聽偏信,剛才田貴人說了原委,現在輪到你了?!?/br> 昀皇貴妃走到中央,站直身子,像一株遺世獨立的藍玫瑰,揚聲道:“這件事的始末我確實知情,但晗貴人和楚常在的事可不是我做下的?!?/br> 瑤帝道:“那是誰?” “端熠皇貴妃,就是已故的曄貴妃?!?/br> 曇貴妃一聲冷笑:“你倒推的干凈,誰不知那江氏唯你是從?!?/br> “他是我的人不假,可手腳長在他身上,我也無法管控,再說我也并非是他監護之人,他的過錯難道要算我頭上?什么時候宮中刑責還講究連坐了?”昀皇貴妃語氣平穩,雙眼寒如冰霜,“你定的規矩嗎?” 曇貴妃抿嘴不語,面上透著不屑。 “是不是連坐,也得你說出實話才能裁定?!碧侍蟮?,“你說江氏行兇,可有證據?” “沒有?!标阑寿F妃道,“曄貴妃本就善妒,如冰進宮以來倍受寵愛,這讓他十分難受,不止一次流露出想整垮他的想法?!?/br> 太皇太后道:“那你呢,就聽之任之?聽說晗貴人還是你的堂弟?!?/br> 昀皇貴妃露出一絲嫵媚,眼波轉向瑤帝,語氣哀怨又夾帶一絲自嘲:“在宮中,我們都是皇上的人,哪來的親戚?!?/br> 瑤帝想起那個嬌蠻的美人,忽然生出一絲遺憾和怨念:“因此你默許他殺人?” “沒有。如冰到底是我堂弟,我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昀皇貴妃道,“曄貴妃說有個辦法能讓如冰在床上多躺幾天,我就應允了,權當給他的自作聰明一個教訓。誰知,曄貴妃下手沒準,竟然……”他說著涌出幾滴淚,“我知道后嚴厲斥責他,本想讓他去皇上面前自首,可又不忍他受到懲罰,只得將此事隱瞞下來。至于楚常在,我并沒有應允他什么,我一個后宮之人如何干涉得了朝堂之事,一切都是如冰代為承諾。我同意去見他,就是想當面跟他說清楚,不要讓一己私念影響到國事,當時曄貴妃也在場,我走之后他做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br> “這么說你在這兩起事件中什么都沒做?”瑤帝問。 “正是!”昀皇貴妃一臉正氣,回答干脆。 “既如此……”瑤帝話沒說完,就被太皇太后打斷:“知情不報,包庇罪犯,等同欺君?!?/br> 瑤帝耐著性子道:“這罪責怕是重了些。而且朕也從沒問過他什么,哪來的欺君呢?!?/br> “縱容他人行兇,罪無可恕?!碧侍蟛紳M褶皺的臉上泛著一層光,說出的話如刀似劍,“如果皇貴妃把責任推給一個死人就能逃避懲處,那以后豈不人人效仿去找替死鬼,長此以往,宮中法度何在,秩序何在?”他深吸一口氣,對昀皇貴妃道:“江氏出自你宮中,你是怎么教導他的,竟然還教出個殺人犯?” 昀皇貴妃道:“仲蓮的確出自我宮中,可我的教導早在他封妃之后已經結束,我總不能教導他一輩子吧。外面的人若犯了錯事也沒見衙門要找教書先生的責任啊。因此,您所說之事毫無道理?!?/br> 曇貴妃插口:“怎么沒道理,他一開始跟你抱怨時,你就該告訴他戒驕戒躁,安分守己。正是你的默許助長了他囂張的氣焰,現在他身負命案,你難辭其咎。我倒是想替大家伙問問,曄貴妃是怎么下手沒輕重的,他到底做了什么?” 昀皇貴妃看了一下其他人,大家表情各異,暄妃擔心地看著他,旼妃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他道:“他事后承認看望晗貴人時,給他下了烏頭草?!?/br> “真是狠毒啊,烏頭草有大毒?!碧侍篌@道,“他哪兒弄來的?” “他曾去升龍觀小住,應是從那里弄來的?!?/br> “口說無憑?!睍屹F妃道,“你說了這么多,沒有任何實證,曄貴妃一死,任你如何編排?!?/br> “誰說我沒實證,我的近侍蘇方可以作證?!?/br> 瑤帝讓人把蘇方叫進來。 須叟,蘇方來了,跪在昀皇貴妃身旁。 瑤帝道:“端熠皇貴妃曾前往升龍觀,你跟著嗎?” 蘇方說是。 “為什么你跟著,端熠皇貴妃沒人伺候了嗎,需要外宮之人隨侍?”太皇太后問。 蘇方道:“奴才聽令行事,其余不清楚?!?/br> 昀皇貴代為解釋:“那日,曄貴妃找到我,說升龍觀后山種有草藥,想借泡溫泉之機去采摘,按照古方服下,治療咳疾。他不太能辨別這些東西,又不愿勞煩道觀之人,就向我借了蘇方。蘇方家以采藥為生,進宮前多有接觸,能分辨大多數藥材?!?/br> 瑤帝問蘇方:“你采了什么藥?” “半夏、蘇子、黃芩、前胡,還有少許烏頭草?!?/br> 太皇太后與身后的行香子短暫交流后,說道:“前幾種的確是止咳宣肺的藥材,可后一種有毒,怎么也要采來?” 蘇方面無懼色,十分坦然:“奴才問過,可曄主子不說,還罵奴才話多,奴才就不敢多嘴了?!?/br> 瑤帝微微笑了,眼前竟真浮現出一個衣著艷麗、直立叉腰、手指前方的形象。笑著笑著,又覺傷感,揮手叫蘇方退下,說道:“如此說來倒真是仲蓮的錯處。只是……” “陛下!”曇貴妃打斷他,“蘇方是碧泉宮的人,證詞不足為信?!?/br> 太皇太后也道:“舉證要避嫌,皇貴妃再無人了嗎?” 昀皇貴妃看夠了兩人的意有所指,當即拔下頭上步搖,尖利的一端抵在手腕,對瑤帝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們非要我自證,那不如我也學田貴人好了?!闭f罷又看向曇貴妃,咬牙切齒:“你整這么多彎彎繞繞干嘛,想讓我死就直說好了,我死給你看!” “這跟我無關??!”曇貴妃口說冤枉,可整個人透著欣喜,眼里放光,一如那日面對關于浮生丹的指控時所流露出的志得意滿。 昀皇貴妃氣血上涌,不知不覺金針刺入rou中。他疼了一下,手中一頓,瑤帝邊上的銀朱已然躍下,按住他的手腕。此時,章丹也不管不顧跑過去奪下步搖,一面用絲帕將傷處包扎好,一面低聲道:“主子這是何苦呢,除夕見了血,趕明兒一整年都走霉運?!?/br> “我如今已是跌了一身泥,還管的了來年?”昀皇貴妃推開銀朱和章丹,對瑤帝道:“怕是能不能活到來年也未可知?!?/br> “你說的什么話,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怎么活不到?“瑤帝說完,看著地上滴落的幾滴血跡,復又氣急敗壞道,“你們都是怎么了,一個兩個還沒說幾句就想著死,朕的后宮當真是苦海地獄,你們就那么想解脫?” 此時,太皇太后哼道:“能耐沒多大,脾氣倒不小,皇貴妃想死就死去,還用得著跟這兒演戲嗎?穿得像個戲子也就罷了,還真把自己當戲子了?!?/br> 瑤帝側目,眉峰漸漸擰起,剛想說話,不料昀皇貴妃朝太皇太后大步走去,停在桌案前,恨道:“您莫要逼人太甚!” “誰逼你了?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孽?!?/br> 瑤帝看著他們,揉著眉心,腦中亂亂的,從未像現在這么頭疼過。其實,他并不想因為以前的事處罰昀皇貴妃,里面牽扯到太多問題,頭一個沒法交代的就是鎮國公,可要是不罰,也說不過去,就像太皇太后說的那樣,宮中的法度必須執行到位,否則會出亂子。耳邊,太皇太后和昀皇貴妃兩人還在爭吵,曇貴妃催促他下令法辦,其他人都靜默不語,也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在隔岸觀火。 “陛下!”曇貴妃再三呼喚,瑤帝抬手制止住,對昀皇貴妃也對其他人說道:“既然來龍去脈已經知曉,那么你縱容包庇罪犯的行為實在無可赦免。不過,看在多年來你盡心服侍,且季將軍為帝國征戰沙場的份上,就免除死罪?!彼O聛?,似乎在猶豫給個什么懲罰。 曇貴妃露出勝利的表情,就等著看敵人哭泣求饒。 然而,他失望了。 瑤帝僅僅是將昀皇貴妃降為昀嬪。 “陛下!”他驚呼,“這樣的懲處未免太輕率。季氏明顯是主使,應該罪加一等?!?/br> 太皇太后也道:“刑罰太輕,不足以服眾?!?/br> “那你們還想怎么樣?”瑤帝反問,對那咄咄逼人的語氣極為不滿,“田貴人僅憑以死明志就能為他人定罪?實際上他也無實證。宮中裁定向來秉承疑罪從無,既然雙方都拿不出證據,那為何一味相信原告的話?朕看你們是存心想把人弄死。不過朕要提醒你們,季如湄是朕的人,不是方氏和顏氏的親族家眷,可以為你們所任意定罪處置!” 曇貴妃無話可說,在和太皇太后一番眼神交流后,低聲道:“并不是我要針對誰,實在是田貴人說得信誓旦旦,而我執掌內政自然要秉公執法,還逝者一個公道?!?/br> 瑤帝示意昀皇貴妃回到自己座位,然而后者卻沒動,直接跪下:“既然曇貴妃說起公道二字,那我也替另一人討個公道?!?/br> “誰?”瑤帝問。 “晝嬪白茸?!?/br> 瑤帝疑惑,這名字好生熟悉,卻想不起再哪兒聽過。 昀皇貴妃接著說:“我因為私念冤枉了他,致使他被貶為庶人遷居無常宮,既然真相大白,還請陛下為其正名。為此,我愿為其贖罪,自請再降?!闭f罷,俯下身去,額頭觸地,寬大的袍袖在眼前鋪開,他看著那團花繡紋,無不諷刺地想,顏夢華啊,你這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白茸?”太皇太后記起來,說道,“他不是已經……”話音未落,瑤帝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捂住腦袋。 “陛下?陛下?”在場所有人都慌了神。 昀皇貴妃像是早預料到一樣,依舊沉著冷靜:“陛下忘了嗎?” 曇貴妃急道:“皇上有恙,應馬上回宮,你不要再說了!”說著,走上前拉扯昀皇貴妃,試圖讓他閉嘴。 “滾開,你這腌臜貨!”昀皇貴妃使勁兒推開他,不顧一切地對兀自捶頭的瑤帝大喊,“陛下,您真想不起來了嗎,那我給您說一說吧。您在湖邊柳樹下與他溫存、和他交換手帕、帶他去帝陵、跟他一起去玉泉行宮、又在慎刑司親口將他打入冷宮……” “住口!”曇貴妃想捂住那張正說著恐怖言論的嘴巴,可當他看到太皇太后射來的犀利目光時,心慢跳一拍,身子一下定住。 而就在這瞬間,瑤帝囈語似的不斷重復著那個名字。 白茸……白茸…… 他聽見有人叫他回宮去,別再想了,可那簡單的兩字附著魔力,像個錐子往他腦仁里鉆,攪動敏感的神經。夢中模糊的人影不斷重疊,在眼前越積越多,馬上要沖破眼眶。他聽見無數人叫喊,其中夾雜著自己的尖叫。 天在轉,地在搖,恍惚間他已跌落皇座。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終于看清出現在夢中的那張臉。 太皇太后歷經三朝,很快便從驚慌中鎮定下來,讓大家都安靜,命人把瑤帝送回銀漢宮,并下令在瑤帝蘇醒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自己的宮室。說完,急匆匆離去,在經過曇貴妃時,眼神怨毒。 人們陸續走了,筑華樓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一站一跪兩個人。 昀皇貴妃玩弄系在手腕上的絲帕,隨意道:“是不是很失望???” 曇貴妃恨道:“是啊,你的命也夠硬的,兩條人命都不足以撼動?!?/br> “我說過了,不是我做的,你怎么還死咬不放?” “是你還是江仲蓮都無所謂,你們就是一丘之貉?!?/br> 昀皇貴妃在章丹的攙扶下慢慢起身,重新插好步搖,微笑道:“我還是挺感謝你的,要不是你來這么一局,我都不好提白茸的事兒?!?/br> “……”曇貴妃面色鐵青。 昀皇貴妃湊上前,小聲道:“你為了讓皇上徹底忘記他,真是下血本啊。跟我說說唄,是怎么做到的,丹藥還是香料,要不就是雙管齊下?” 曇貴妃退后,目光警惕:“離我遠些?!?/br> 昀皇貴妃帶著笑意轉身就走。 曇貴妃道:“提醒一句,明天會有人去收寶冊和金印,你最好提前準備出來,昀嬪?!?/br> 昀皇貴妃對后兩字充耳不聞:“我倒要看看,等皇上去無常宮找白茸時發現他已經被你亂棍打死,還能不能給你留個嬪位?!?/br> 曇貴妃身子晃了幾下,穩住后略微抬起下巴:“一個小小的嬪也敢對貴妃出言不遜,這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應該給個什么罰呢,記得你統管內宮時是要杖責的,要不你自個兒說說打多少合適?!?/br> 昀皇貴妃表情兇狠,擠出兩字:“你敢!” 曇貴妃淡淡一笑,徑直走了,天青色的華麗衣擺飄在身后,好像個踏浪而出的仙人。末了,從外面飄來一句話——沒什么是我不敢的。 聲音傲然。 偌大個筑華樓只有昀皇貴妃一個人。他嘆口氣,對章丹道:“回去之后把東西找出來吧,顏夢華說得沒錯,明天圣旨一下,就得馬上交東西,提前備出來,還能留些體面?!?/br> 章丹心疼道:“主子好容易坐上高位,就這么掉下來,實在是……”他想了想,滿腹不甘化作一聲不可奈何的嘆息。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能活著已是皇上開恩,佛祖保佑。而且我敢說,顏夢華以后的日子未必有我好過?!标阑寿F妃走出筑華樓,黑夜中,朔風颯颯,長發飛揚。 他呼出胸中積郁的濁氣,冰涼的空氣為他帶來另類的興奮。 新年伊始,真正的大戲才剛剛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