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深沉
26 夜深沉 毓臻宮中,映嬪剛送走瑤帝,正打算沐浴,不料曇妃到訪。 “曇哥哥……”他堆起笑,上前打招呼。 曇妃溫和一笑:“最近如何?我這段日子一直在忙活,都沒顧得上過來看你?!?/br> 他知道曇妃的意思,靦腆道:“已經適應了?!?/br> “用我給你的東西了嗎?” “用了?!?/br> “感覺怎么樣?茉莉香氣好聞嗎?” “細膩柔潤,舒緩多了。但哥哥是否記錯了,您送來的是玫瑰香味的?!?/br> 曇妃哦了一聲:“看我這記性,真是越來越不行了,可不就是玫瑰香,這味道皇上喜歡?!?/br> 映嬪笑而不語,心道,真是個老狐貍,專程來查驗他用沒用香膏。 曇妃繼續:“你這些日子侍寢,皇上晚上睡得可好?” 映嬪隨意道:“皇上睡眠都不錯,哥哥為何有此一問?” “皇上有說夢話的習慣,我這才想起來跟你說一聲,別到時候說出什么嚇著你?!?/br> “要這么說的話,我倒是真聽見過幾回?!庇硧迓?。 “都說什么了?” “他嘴里說不清楚,我睡得也迷糊,根本不知具體在說什么?!?/br> “一點兒都聽不清?”曇妃追問,心急火燎。 映嬪好奇:“哥哥為何如此著急?” 曇妃收斂住不耐,答道:“帝王囈語,非同小可。若被有心人聽去,不定會弄出什么亂子,所以我必須搞清楚?!?/br> 映嬪仔細回想:“他只說反復說阿茸……” 曇妃臉上煞白:“只說這些?” “其他的聽不真切,”映嬪問,“這個阿茸是個人嗎,皇上似乎說過不讓他走之類的話?!?/br> 曇妃沉吟:“其實你知道他的,還跟他間接扯上些關系?!?/br> “到底是誰?” “他就是毓臻宮曾經的主人,晝嬪白茸?!?/br> “那個殺人犯?” “不錯,正是他?!?/br> “皇上念叨他干嘛?” “自然是舊情難忘?!?/br> “皇上想把人弄出來?”映嬪疑道,“聽聞冷宮只進不出?!?/br> “按道理是這樣,可咱們這位皇上不走尋常路,廢后馮氏一立一廢,中間只隔了九天,還有什么干不出來?” “哥哥跟我提這些是想說什么?” “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能讓皇上念念不忘的人可謂勁敵?!?/br> “他或許跟您有恩怨,可我不認識他,他是否出來跟我也沒關系?!?/br> “怎么沒關系,皇上可就一位,心思若在別人身上,那留給你的不就少之又少。何況,他若回來,你住何處?你還住著他的地方呢?!?/br> “哥哥還是明說了來意吧?!?/br> 曇妃一陣低語。 映嬪聽完,不確定道:“老祖宗會答應?” “太皇太后會擺平一切,而且他跟我承諾過,會幫我下一道旨意?!?/br> 映嬪想了想,說:“我從未干過這事……我怕……” 曇妃在他耳邊吹氣如蘭:“你該怕的是皇帝的薄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怕?!?/br> “……” “想想吧,一旦失寵,你還有什么?!?/br> “你口中之人真能造成如此威脅?” “皇上帶他去過帝陵,聽說還在地宮中海誓山盟,他們是真的想天長地久?!?/br> 猶豫許久,映嬪才道:“過幾天我會去莊逸宮?!?/br> “為什么不能今天?夜長夢多?!睍义呀浀炔患傲?。 “最近老祖宗身體不好,總是頭疼,不見客?!庇硧宓?,“哥哥不必太憂心,我會盡快的?!?/br> 曇妃沒有辦法,只得妥協:“那好吧,我就等好消息了?!彼鹕砀孓o,從始至終連杯茶水都沒喝一口。 映嬪也不想沐浴了,就這么坐著琢磨剛才的話,問一直侍立在側的夕嵐:“我怎么瞅著曇妃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夕嵐道:“那是必然的,晝嬪當年跟曇妃也算是朋友還救過他,可后來因為失寵而打入冷宮,而曇妃卻……” “有意思?!庇硧迦粲兴?,“曇妃曾說起過晝嬪之事,言談之中盡是鄙夷不喜,要是照你的說法,那他就是翻臉不認人了?!?/br> “何止翻臉,奴才聽說出事之后,曇妃還要處死已經被貶入無常宮的晝嬪?!?/br> “這么嚴重?”映嬪覺得不可理解,按他的想法,只要打入冷宮便足以,不應再謀害人命才對。 夕嵐道:“在宮里可不能有憐憫之心,要是當初晝嬪狠下心來不管曇妃死活,說不定也就沒他后來的這些事了?!?/br> “聽說晝嬪是宮人出身?” “的確,以前是司輿司的?!?/br> “看來他一定是傾國傾城了?!?/br> “恰恰相反,最多中上之姿?!?/br> “這就奇了,皇上什么美人沒見過,怎么會對他那么上心?” “具體的奴才也不清楚,但有一點能確定,不以色相侍人,必是交心的?!?/br> *** 三天后,帝都下了雨。 昀皇貴妃坐在皎月宮的小廳里,望著水盆里的幾尾金魚發呆。 他聽著外面的雨聲,覺得一切都太虛幻,他和曄貴妃一起逗小魚的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隱隱幾聲雷響,他推開窗戶,冷風嗖嗖灌進。天象反常,這個時節不該再有雷鳴才對。 雨滴濺到臉上,流到嘴里,咸咸的。 對曄貴妃,他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么多年之中,他們互相扶持,互相利用,互相依靠,比起送他進宮的叔父,曄貴妃更像是他的家人。在他初進宮廷的兩年中,是那個叫江仲蓮的小宮人陪他聊天,解悶,為他精心打扮,盡管那時的瑤帝完全不理他,可江仲蓮依然每天都把他的頭發梳得清麗精致,每一處裝飾都用心搭配,讓他極盡可能地出類拔萃。而那時,他只是個常在。 “跟著我沒前途,要不你去別處吧,曇嬪現在最得寵,你跟著他將來也體面些,不像我,讓人見了當笑話?!庇幸惶焖麑φ诮o他挽發的江仲蓮說。 “奴才不去,那位曇嬪一看就是笑面虎,難伺候?!?/br> “那我就好伺候了?” 江仲蓮用黑色的細絲發網將他頭發固定好,再插上釵子,笑道:“好伺候,喜怒哀樂都寫臉上,心思好猜?!?/br> “真是討打?!彼剡^頭,舉起拳頭作勢要捶,江仲蓮笑嘻嘻地滑到一旁,“小主要是打了,奴才可就不跟您說話玩游戲了?!?/br> “越發沒規矩了,還敢要挾?”他好笑道,“你也是心大,什么都敢說,也就是我好脾氣讓著你,要是換了別人肯定撕了你的嘴?!?/br> “所以才不能跟別人呢,奴才這輩子就伺候您?!?/br> “你就沒想過出宮?”他失落道,“我才是一輩子要待在這里,可你不一樣,到了歲數就能放出宮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去?!?/br> “沒想過,還早呢,再說出去也不好,奴才無依無靠的,要是出宮過活,病死了都沒人埋?!?/br> 他有些同情地說:“那你就一直跟著我,一直給我梳頭發,陪著我,好嗎?” “好,我們一輩子在一起?!?/br> …… 俊俏的小臉兒在雨幕中消失,昀皇貴妃關上窗戶。 江仲蓮確實做到了一輩子都陪著他,這一點從來沒變過,甚至連那輕狂的性子也從沒改過。 瑤帝曾對他說江仲蓮越來越狂野了,不似原先柔順,可瑤帝哪里知道,江仲蓮的性格一直都是這樣,那些個溫柔和順都是裝出來的。 是他,讓江仲蓮裝出來的。 在他得寵之后,為了固寵,他把江仲蓮拉下水,教他如何侍奉皇上,如何溫柔體貼,如何即使痛極也能嬌聲說出“我愛您”。而江仲蓮的天賦也在于此,在情愛之事上,幾乎一點就透。很快,曾經的小宮人變成了貴人,又迅速晉升為嬪、為妃,和他平級。 嫉妒嗎?他確實嫉妒過,后悔引狼入室。 可即便是成了曄妃,江仲蓮似乎也沒有疏遠他,反而事事問他的意見,以他為首。 也許,江仲蓮從未真正忘過那句一輩子在一起的承諾。 不過可笑的是,他幾乎忘記了。 所以,他在送給曄貴妃的人參靈芝中做了手腳,讓藥效沒有那么好,讓他的病一拖再拖。雖然他后來出于需要,沒再這么做過,但有些事,做過了就忘不掉。 對曄貴妃,他心里是有些許愧疚的,也許要是病及時治好,現在就不會演變成這樣。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劉太醫走過來。 “貴妃如何了?”他問。 劉太醫表情凝重。 他明白了,低聲問:“還有多少時間?” “也就是今明兩天的事了?!?/br> “為什么發展這么快?”他不解,“明明前幾天還看著挺好?!?/br> “貴妃情緒波動太大,心緒太重。有道是七情六欲皆是業障,經常大喜大悲大驚大怒,身體早已吃不消,再加上這些日子頻繁房事,虛耗了太多?!?/br> 昀皇貴妃傷感道:“他就是這么個人,像是一團火,明艷又灼熱?!彼寗⑻t離開,自己來到曄貴妃床前。 曄貴妃醒著,看到他后笑了:“我就說那賤人的話不能信?!?/br> “聽說曇妃之前找過你,說什么了?” “他說哥哥不要我了?!?/br> “瞎胡說,我這不就來看你來了?!?/br> 曄貴妃點點頭:“我有話對哥哥說,坐近些?!?/br> 昀皇貴妃仔細聽完,說:“你放心,我會把晴藍留在身邊的。至于其他的,我會好好打算,你安心養病即可,不用擔心?!?/br> 曄貴妃笑道:“病死了,不用養了?!?/br> 昀皇貴妃不愿騙他,說:“你還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告訴我,我替你做?!?/br> “抽屜里有張紙,都寫上面了?!?/br> 昀皇貴妃起身去找,曄貴妃又道:“先別看,等我死了再看?!?/br> 昀皇貴妃有種錯覺,曄貴妃現在頭腦清醒面色姣好,顯得很有精神,不像是將死之人??删驮谒e神之際,曄貴妃又睡過去,呼吸淺得幾乎微不可聞。 晚上,雨依舊在下,暄妃撐傘而來。 晴藍和他說了會兒話,暄妃難過道:“皇上知道嗎?” “已經知道了?!?/br> “那皇上沒來過嗎?” 晴藍嘆氣:“本來說是要過來的,可剛才又派人來說先去思明宮用晚膳?!?/br> 暄妃知道這就只是個說辭,恐怕一晚上都會留在思明宮了。 帝王薄情,可見一斑。 他正想著,曄貴妃咳嗽幾聲,醒過來。 “我做了個夢?!睍腺F妃看到暄妃,高興道,“夢見皇上送給我很多禮物,還和我去湖上劃船?!?/br> “那是好事,說明你快好了?!?/br> 曄貴妃搖頭:“夢都是反著的,他不會來看我了?!?/br> “……” “我還夢見他叫我小蓮蓮,我不喜歡他這么叫,可他非這樣捉弄我?!?/br> 暄妃聽了難受,噙著淚:“別說了,說話費氣力,你應該靜養才對?!?/br> 曄貴妃又咳嗽數聲,勉強道:“我靜不下來,打小就愛熱鬧?!?/br> “……” “我死之后,你少跟皇貴妃來往?!睍腺F妃突然說。 暄妃問為什么。 “季哥哥心里有桿秤,所有東西都會放上去稱一稱,他這樣的人,可以結盟,卻不能一味依附,否則一旦沒了利用價值,馬上就會被當成棄子處理掉?!?/br> 暄妃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點頭。 “我最后拜托你一件事?!?/br> “什么?” “我想見皇上?!?/br> 暄妃為難,但還是讓身邊的蒼煙去思明宮請瑤帝過來。 他們等了一會兒,蒼煙濕漉漉地跑回來,稱思明宮的人直接將他推搡出去,他連皇上的面都沒見著。 暄妃本不想讓曄貴妃知道瑤帝現在何處,生怕他受刺激,沒想到蒼煙嘴快,一進來就全說出來。 曄貴妃聽了臉色泛白,額上隱現青筋,他一側身嘔出鮮血:“皇上居然在思明宮?!就是顏夢華那賤人害我的,可皇上卻……”話說一半又嘔出血來,骨頭縫里針扎似的疼。 暄妃直覺大他限將至,趕緊讓人去請昀皇貴妃。 而昀皇貴妃趕到時,曄貴妃已經陷入昏迷中,怎么叫也叫不醒,只能聽見嘴里偶爾的呢喃。 阿瑤啊…… 昀皇貴妃聽清楚了,等了一會兒,忽然往外走,他要親自去請瑤帝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沒有讓章丹撐傘,自己舉著傘走在濕滑的宮道上。 鞋子濕了,衣擺濕了,風刮過來,雨點橫著劈到衣襟上,垂下的發梢也濕了。 他渾然不覺,就這樣有些狼狽地站到思明宮前。 兩盞宮燈在風中飄搖,火苗忽明忽暗。朱紅的大門緊閉著,麒麟門環上全是水珠,本是祥瑞的神獸現在看來說不出的詭異猙獰。 “叫門吧?!彼麑φ碌ふf。 章丹依言拍門,很多下過后,無人應門。他看了眼昀皇貴妃,后者沒說話,他只得再次高喊。 這一次,門開出條縫,里面的人披著雨蓑不耐煩道:“誰???催命呢!” “就是在催命!”昀皇貴妃站到章丹邊上,“把門打開,本宮有要事見皇上?!?/br> 那人瞪大眼睛,小聲道:“請稍后,奴才請示主子去?!闭f完,門又關上。 章丹重重砸了一下門,氣道:“皇貴妃駕臨,不說開門迎接,還要請示你家主子?誰定的規矩?你這狗奴才仗得誰的勢?!” 昀皇貴妃制止道:“你小聲些,皇上在里面,曇妃是仗了皇上的勢?!?/br> 他們等了許久,終于里面有了動靜,然而卻不是開門而是插了門栓。 章丹氣得跳腳:“開門,我們要見皇上,誰攔著就是死罪!”他叫喚半天,里面靜悄悄的,他甚是懷疑有沒有人聽見,因為又打雷了。 昀皇貴妃站在雨中,全身都濕透了,盯著那扇朱門,心中寒涼。 多年侍奉,卻連最后一面也不得見,他為曄貴妃悲哀,也替自己悲哀。同時,他也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顏夢華,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要把那人碎尸萬段。 他從袖袋中掏出一枚小玉印,交給章丹:“去調人把門撞開,我今日非要見到皇上不可,就是天王老子也擋不了路!” 章丹拿著玉印,驚道:“主子三思啊,撞宮門可是大罪!” “我不怕,我倒要看看,皇上會怎么處置我?!?/br> 章丹覺得自家主子一定是瘋了,還想再勸,可昀皇貴妃是那樣決絕,目光堅定地望著那扇門,執著又瘋狂。 很快,從尚宮局來了十余名粗使宮人,個個健壯結實。 章丹把玉印還給昀皇貴妃,卻驚覺對方宛如行尸走rou,毫無反應,只望著深邃的宮道出神。他順著目光看去,那里有個瘦小的身影蹣跚而行。他辨認出來,那人是晴藍。他大概猜出發生何事,默默收回印章,目光呆滯。 撞門的動靜太大,里面馬上有人驚叫起來。 門終于從里面打開,開門的宮人見到門外的陣勢嚇了一跳,拔腿往回跑。 昀皇貴妃推開身邊的傘,慢慢抬腳跨過門檻。 廊下,瑤帝披頭散發,敞著衣領,一臉怒容。曇妃站在他旁邊,挽著胳膊,衣服隨意搭在身上,樣子慵懶又閑適。 瑤帝壓住火氣,道:“你想干什么,造反嗎?” 昀皇貴妃沒說話,往前走了幾步。 借著燈火,瑤帝看清來人的模樣,黑色衣衫緊貼在身上,面容蒼白憔悴,頭發被雨水打濕凌亂不堪,眼神空洞得令人害怕。他不禁問道:“出什么事了?” 一道閃電劈開夜空,照亮昀皇貴妃的臉,他動動嘴唇,聲音磁性又空靈:“貴妃,薨逝了?!?/br> 雷聲過后,萬籟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