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來了
21 他來了 無常宮內,荒草叢生,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破損的地磚,縫隙里的幾株狗尾巴草被曬彎了腰,了無生氣地耷拉著。屋檐上殘存的脊獸在陽焰之下像一只只被烤熟了的燒雞,形狀怪異又可笑,它們呆呆地斜倒下去,從高空俯瞰院墻之內,對與世隔絕的一切發出無聲嘲弄。 白茸找了個樹蔭席地而坐,先是望著那本該是祥獸的“燒雞”發呆,在內心享受著正啃食它們的快感,然后又低下頭,百無聊賴地用手里的草根去戳弄幾只螞蟻玩,好似真的是吃飽了閑的沒事干才這樣玩耍。 自從他被“鞭打”之后,已過了很多天,但鄭子莫沒來要人,阿衡和阿術也沒費心把人送去,他就這么閑下來。每天在其他人面前裝作行動緩慢的模樣,等人都去了浣衣局,便卸下偽裝,落個悠哉自在。 螞蟻被草根逼得身不由己到處亂爬,白茸忍俊不禁,自言自語道:“別亂爬了,我送你回家?!彼巡莞Q起,待小螞蟻爬上去后放到草叢中。 崔屏見狀,失笑:“你再這樣下去,怕是要瘋了,都開始和螞蟻說話了?!?/br> 他道:“那也沒辦法,不跟螞蟻說話還能跟誰說,總不能跟屋里的門窗桌椅說去?!?/br> “你沒事就找我們聊天去唄?!?/br> “也不好總打擾你們?!?/br> 院外,有人叩宮門,聲音密集且響聲極大,好像來人有十萬火急的軍情。阿衡只穿了個短褂單褲,褲腳挽起,懶懶地把門打開探出頭,說了幾句話,然后連院門都不關,直接沖進門房,很快阿術也出來了。這次,兩人全都打扮得很整齊,穿上了慎刑司下屬之人該穿的統一服裝。 崔屏呆的時間久了,知道那兩個人沒有遇到特別重大的事件時都是亂穿衣的,唯有尊貴之人來訪才會捯飭一通,扯著嗓子喊道:“出什么事兒了,誰來了?” 兩位看守沒搭理他,都規矩地地在院外站著,似乎在和什么人說話。 白茸背靠上樹干,岔開雙腿,撩起一縷干枯的頭發繞在手指玩弄,漠不關心道:“管他是誰,跟咱們又沒關系?!?/br> 崔屏剛想踱過去湊熱鬧,就見阿衡一路快跑過來:“哎呦,我的祖宗,你怎么還在這杵著,皇上的御輦馬上就到!” 白茸反應一陣,才意識到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他顫巍巍站起來,抓住阿衡的衣領:“真的?真的是來找我的?!” “這還有假?”阿衡顯得也很興奮,他是第一次近距離見皇帝,這要是回到家鄉可是不小的談資,“快去接駕啊?!?/br> “就……就這樣嗎?”白茸暈頭轉向,“我的頭發,衣服……我……我怎么見皇上……”他慌亂地撞在崔屏的懷里,后者穩住他,大聲喝道:“安靜!” 白茸清醒過來,隨即綻開如花般的笑顏,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他想起我了,他真的來救我了……他……”他有些語無倫次,千言萬語不知最先該說哪句。 崔屏也替他高興,撣撣他身上的浮土,把長發攏順,又掏出帕子擦手擦臉,都做完之后退后一步:“快去吧,就這樣子去接駕,皇上心里若有你,你現在就是邋遢破落的乞丐也愛不釋手?!?/br> 白茸三兩步跑到院門口,聽著院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熱淚盈眶,心跳狂亂不止。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終于啊,遮住靈魂的那片陰霾終于散去,繚繞心間的烏云終于被暖陽驅散。 淚水含在眼中,忍了許久終是掉了下來,他抹了眼淚,暗罵自己不爭氣,明明是喜事卻要哭鼻子。 皇上見到他會說什么呢,他見到皇上要說什么呢,天啊,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以至于不知該怎么預設一個完美的開場白。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以至于沒有發現整齊的腳步聲停了。直到阿術咦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為什么沒聲音了,皇上為什么還不進來? 沒來由一陣恐慌,他顧不得不許出院門的禁令,探出半個身子張望。 御輦就停在不遠處,離他只有不到五十步的距離,他能看見瑤帝端坐的身影,也能看見…… 一個宮人正在跟瑤帝說話。 接著,御輦調轉方向。 白茸呆在原地,無法相信瑤帝就這樣走了,離他越來越遠。這是噩夢嗎?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是那么的真實,以至于他沒法告訴自己那是幻覺??伤譄o比渴望這就是個噩夢,夢醒后,有清涼的茶湯為他解暑,有精巧的玩具為他解悶。哪怕醒來時還在無常宮,也依舊是平和的安靜的一天,沒有希望,也無絕望。 “回來??!”他喃喃地說,沒法接受這冷酷殘忍的現實,忽然瘋了似的往前沖去,“陛下……陛下……回來啊……我是白茸!”他哭喊著,嘶嚷著,帶著破音的高亢悲鳴在荒蕪的宮墻上留下一道道撕裂的口子。 他拼勁全力追過去,把這一生的力氣都用盡,然而身后的阿術已經竄上來,抱住他的腰將他往后拖。 “閉嘴,別喊了,你會把我們都害死的!” 白茸徹底癲狂了,他叫罵著揮舞手臂,把阿術直接打倒,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心中只有一個念想,他要見到他。 “阿瑤……” “阿瑤……” “回來啊,看看我,我是阿茸!” 他尖叫著,聲音盤旋而上似乎真的要穿透宮墻。 已經爬起來的阿術追上他,拽住的瞬間一記勾拳打過,將人掀翻,照著臉頰狠狠甩了幾個耳光,邊打邊罵:“你找死嗎,敢說皇帝名諱,你要想死就自己找地方死去,別連累了我們!” 白茸蜷縮身體,淚水落在地上,和嘴里的血沫混合成泥,但他感覺不到疼痛,rou體已經趨于麻木,刺眼的陽光令他目眩,他閉上眼反復說著那個名字,說到最后,又睜大眼睛,吐出更令人恐懼的瘋話:“梁瑤!我cao你十八代祖宗!” 阿術聽到后險些站不穩:“你還敢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說著俯下身真的要去撕去擰,不過手挨到臉蛋時,白茸那空洞的眼神讓他心頭一軟,轉而又扇了幾巴掌。他依然在氣頭上,也很后怕,為了泄憤,抬腳踢了三四下,最后一下正中心窩,白茸捂住胸口劇烈咳嗽,吐出更多的血沫子。 阿衡看了有些不忍,勸道:“別打了,先把他弄回去吧?!?/br> 兩個人合力把白茸連拖帶拽地弄回無常宮。 崔屏在院中早已猜出大概,一見到白茸狼狽不堪的模樣,就知道準是挨了打,再一看阿術惡狠狠的眼神,好像要把人吃掉,唯恐他又要毆打,忙道:“兩位忙活了半天,我來照顧他吧?!?/br> “照顧?”阿術指著臉上的青痕說,“這就是他打的,他還需要照顧?”他把白茸如麻袋一般往屋里一扔,關門落鎖,對崔屏和屋里半死不活的人說,“就在里面待著吧,餓上五天,看你還有力氣往外跑!” 崔屏道:“小心別把人餓死?!?/br> 阿術冷笑:“擅自出無常宮是重罪,要是被人發現了,不僅他要被打死,連我們都要被重責,而且一旦出了這種事,你們到時候也沒好果子吃,恐怕連屋門都不能出了?!?/br> 崔屏知道阿術說得不錯,并沒有反駁,淡淡道:“我也是提醒你,皇上能來第一次,就能來第二次,誰能說得準第二次皇上進不進來呢?!?/br> 阿術氣哼哼地走了,但崔屏能看出來,對方顯然是聽進去了。 之后三天,再沒人去過白茸的房間,門那邊也極其安靜。到第四日時,阿衡把門打開,送進一碗稀湯和半個窩頭。 崔屏發現門上沒有再上鎖,明白懲罰已經結束,他叫上梓殊一起端著盆水過去探望。 房間因為幾日不通風而悶熱難耐,難聞的氣味飄忽不散。梓殊打開窗戶,散去異味。崔屏則坐在床邊,滿眼震驚。 床上的白茸換了個人似的,眼窩深陷,雙眼腫脹無神,嘴角結著血痂,手指甲不知被什么弄得斷裂了,裸露的小臂上全是鮮紅的抓痕。 “這是何苦呢?”崔屏心疼道,“這么折磨自己,皇上就能回來了?” 梓殊白了他一眼:“怎么說話呢,哪壺不開提哪壺?!彼礉衽磷?,為白茸擦了臉,“別的都不提了,吃點東西吧,肚子又沒做錯什么,沒必要讓它跟著受苦?!?/br> 白茸眼神游移,在空蕩的房頂轉了一圈才落在崔屏身上,暗啞道:“他就這么走了……走了……都不看我一眼……” 崔屏移開眼睛,覺得現在任何話都是往傷口撒鹽,絕望與希望的輪回交替是世間最痛苦可怖之事,如鈍刀割rou,痛入心扉和骨髓,可偏偏人又異常清醒。他不擅長安慰人,想了半天磕磕絆絆道:“人們說否極泰來,說不定你的好運氣已經在路上了?!?/br> 白茸像沒聽見這句,大睜的雙眼蓄滿淚水:“他不要我了……我就在他眼前……再走幾步就到了……為什么……他不再走幾步呢……”剩下的話淹沒在嗚咽中,化作陣陣抽泣。 “是啊……為什么呢……”崔屏也想知道,就差臨門一腳了,腿又縮回去,這是有什么急事非要去處理不可,連一炷香的時間都勻不開。 白茸像是感受到了崔屏的心里活動,止住哭,失神的雙眼忽然定在灰白的房梁上。那宮人的側臉和身形再次浮現,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 嬌小的,纖細的身影。 他掙扎地坐起來,盯著崔屏道:“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要讓思明宮的那個賤人不得好死!我要他嘗遍世間最毒辣的酷刑,讓他在痛苦中清醒地看著自己一步步死亡,我要讓他……”他說不下去了,身上僅有的精力被這仇恨耗費殆盡,僅能從強烈的胸口起伏中宣泄不共戴天的恨意。最后,他倒在崔屏懷里。 崔屏下意識摟住。他從沒見過白茸這副模樣,形如枯槁卻散發出無窮的斗志,同樣也不知道思明宮里住的是誰,于白茸又怎樣的糾葛。帶著安撫意味,他胡亂點頭,一種強烈的預感涌上心頭,這一天一定會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