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刀舞
7 刀舞 賞菊宴的第二天晚上,瑤帝抽空去了趟深鳴宮。 他對這種政治聯姻沒多少興趣,但禮節上的問候還是要有的。深鳴宮他不常來,屈指可數的幾次還是厭倦了在幾位寵妃之間的周旋,來這里躲清凈。 相較于其他人,已故的楚常在身上有種英姿勃發的朝氣,而田常在則溫婉賢淑,和他們在一起,沒那么多彎彎繞繞,一只竹蜻蜓就能讓兩人在院子里樂上許久。 想到楚常在,他嘆口氣,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真是可惜。 銀朱問他因何事嘆氣,他搖頭,心想再找個理由給楚常在的父親升個品級好了。 其實他很早就明白,這些人巴巴地把自己孩子送到他跟前,無非就是為了名利,而他也樂意賞賜金銀和官職,不為其他,只為補償,用天價來買斷美人的一生,用家族榮耀來補償美人失去的自由。 曾有老臣指責他縱容后宮之人生活奢靡,每年打造首飾用的黃金足夠養活數支精銳之師。然而那些人又怎么能體會到深宮之人的寂寥。他還是太子時曾無意間看見那些鶯鶯燕燕聚在池塘邊投喂錦鯉,給眾多錦鯉起名字,在魚群中一一分辨出來,親昵地叫著,好似自己的孩子。 后來,他也在池塘邊站著喂魚,那些錦鯉長得都很像,幾乎一模一樣。他突然意識到要完全分出它們非得花成千上萬個時辰的功夫才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時間才是這深宮中所有人的敵人。所以,如果華服美飾和精致佳肴能讓時間流逝得快些,何樂而不為呢。 即便他不是所有人都愛,但也真心希望所有人都能過的開心快樂,因此,他對待美人們都很慷慨。 就像現在,他帶去的問候之禮——金蟬紗衣。 快到宮門口時,他隱約聽見呼呼聲。銀朱也聽見了,不用吩咐,一路小跑著前去探查,剛跨過門檻就覺眼前一晃,有什么東西擦著臉飛過去,嚇得哎呦一聲直接蹲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敢抬頭。 院子里,晴貴人一身短打勁裝,頭發用發帶隨便系住,手中提著一柄細長彎刀,田常在則快步朝銀朱的方向走來,柔聲道:“總管沒事吧,傷著了嗎?” 銀朱可算回過神來,瞅了眼地上的竹葉,順著氣說:“奴才傷沒傷到是小事,這要傷到皇上……” “皇上來了嗎?”晴貴人關切道。 “馬上就到,貴人這身打扮實在不妥,而且還有利器在手,讓皇上見了就是大不敬?!?/br> 田常在笑得不太自然:“貴人趕快回去換了衣服接駕,莫讓皇上誤會?!?/br> 晴貴人轉頭就走,可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外面有人笑道:“朕倒是要瞧瞧,你們怕誤會什么?” 晴貴人將彎刀收入刀鞘,遞給一旁的近侍宥連鉞,剛要行禮,就被瑤帝一手托住,他神色拘謹道:“陛下恕罪?!?/br> “何罪之有?” “儀表不正,容止不端?!?/br> 瑤帝哈哈大笑,摸上晴貴人的金絲腰帶,手指一勾,將人拉近:“聽說幽邏島上宥連家族武將輩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光看這身姿,就知道身手不凡?!?/br> 月色下,這姿勢十分曖昧。田常在朝瑤帝的方向微微屈膝,悄悄退回自己房間,而銀朱也不動聲色地往宮門口挪。 瑤帝忽然抽出宥連鉞手捧的彎刀,拉開距離挽了個花式,然后還給晴貴人:“是把好刀,可惜沒開刃?!?/br> “開了刃便是兇器,不敢攜帶入宮?!?/br> 瑤帝笑了:“確實,沒開刃時它就是個擺設,可開了刃那就是殺人的刀,它能干什么完全取決于有沒有在石上磨過?!?/br> 晴貴人撫弄刀身不說話,只聽瑤帝又道:“舞一段,朕想看?!?/br> 刀起,刀落,月光下的人身姿矯健,一步一騰挪,帶起的風掃過竹林,幾片竹葉飛旋散落,沙沙聲和刀吟混合著,好像天上樂府之音。 院子里只有他們兩人,好幾次刀尖直指瑤帝胸腹要害時,晴貴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好像有什么力量牽引著手腕。他被這感覺嚇得背上汗毛豎起,馬上躍到遠處,可沒過一會兒刀又轉回到瑤帝面前。 最后,他停下來,微喘著,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瑤帝輕攬過他的腰,拿出自己的手帕給他擦汗,說:“刀法真好,精彩絕倫?!?/br> “讓陛下見笑了?!?/br> 瑤帝讓等在宮門口的銀朱拿出準備好的禮物,說:“幽邏島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是個好地方??蛇@里不一樣,四季分明,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熱得要命,這件紗衣送你,天氣熱時穿上,舒服一些?!?/br> 他接過木匣,里面衣裳層疊但依舊能看清匣子底部的木紋,可見確實薄如蟬翼,不禁為做工的精細程度咋舌驚訝。 瑤帝在他失神的瞬間親了一口,如同小孩子惡作劇得逞之后,露出諧謔的笑容,在他耳邊說:“朕期待你穿上它的樣子,只穿它……” 若是在家鄉,他定會反手一刀,砍斷這胡言亂語。然而,眼前的人玄服高冠,胸前的金色祥龍無不在提醒著他,這不是家鄉,不是幽邏島,他能做的僅僅是低下頭,任由灼熱攀上臉頰,獨自品味言外之意。 瑤帝毫不掩飾地哈哈笑著,晴貴人害羞的樣子讓他玩心大起,就在他還想說些什么的時候,有道身影突然闖進腦海,棕金色的長發慢慢扎進心里,撥弄心弦,讓他根本靜不下來。 最后,他對銀朱說,去思明宮。 晴貴人以為還會發生點什么,甚至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瑤帝就這么走了,如同他來時一般毫無征兆。他望著空蕩蕩的宮門發呆,一旁的宥連鉞說:“你怎么就這樣讓皇上走了,應該留住他呀?!?/br> 他慢慢轉過身,滿腦子都在想,刀要是開了刃就好了。 *** 水汽重重,屏風上掛滿水珠。 曇妃剛剛出浴,因為沐浴時間過長而臉色潮紅,指尖泛白。他歪在長椅上梳頭發,自從淺櫻死后,他徹底不再讓人侍候沐浴之事,所有人都必須在外等候。 晶瑩馥郁的玫瑰油涂在身上,濃烈的香氣撲鼻,以前淺櫻給他抹時總要細細按揉進每一寸肌膚,他不喜歡這么濃的味道,想要少涂些,可淺櫻卻說瑤帝喜歡聞。 想起舊事,手上停滯。 那個曾和他一起策馬揚鞭的少年現在是否托生到了好人家呢。如果時間可以凝結該多好,如果可以回到過去該多好。 淺櫻死的時候,他甚至沒見最后一面?,幍垡运罓羁刹罏橛芍苯踊鸹耸?,他知道消息時只剩眼前一捧灰白粉末。 他忽然升騰起憤怒,一切都是季氏做的惡果,他要讓季氏償命,把他踩在腳下永遠翻不了身!讓他哭泣,讓他求饒,讓他…… 他顫抖著,抓住一瓶藥膏,手指挖下一大塊伸向身后,清涼的膏體壓住火氣,心再次平靜下來。他站起身,忘記腿上還放著一罐玫瑰油,嘩啦一聲,瓷罐碎成幾瓣,玫瑰油流得到處都是。 門外靜候的宮人聽到動靜,連忙推門進來,看到一地狼藉后立即打掃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披上綢衫走出去,招來秋水,問:“進去打掃的人叫什么?” 秋水自打跟了曇妃就知道這位主子人前溫柔人后狠厲,見他這么問,心知恐怕又有人要倒霉了,猶豫道:“是個新來的,若做錯事冒犯了主子,奴才這就去教訓他,給他長長記性,主子別記掛心上,傷了心神?!?/br> 曇妃冷笑:“瞧你嚇得,我不過問問而已?!?/br> 秋水越發不敢回話。上次有個小宮人擦桌子時不小心碰掉了小金桔的一片葉子,正巧被曇妃看到,曇妃也是這樣把他招來問那人的名字,他如實說了,旋即小宮人就被拖到殿外打了一頓,沒過幾天便重傷而亡。 而曇妃全程都站在臺階上看,懷里抱著那盆小金桔,呵護得像個寶貝,對小宮人的哭嚎求饒充耳不聞。 “說話啊?!?/br> 秋水直接跪下:“主子饒了他吧,他剛進宮,只有十五歲……” “十五……也挺大了……該知道守規矩才對,我沐浴的時候未經允許禁止入內,你說他是聽不懂還是明知故犯?”曇妃回頭看了一眼浴房,盤算著該給個什么處罰,正想著,外面一片嘈雜。 瑤帝駕臨。 他略失望地對地上的秋水道:“等什么呢,還不起來隨我接駕?!?/br> 秋水爬起來,低頭跟在曇妃身后,心暫時放下,暗自希望主子能玩的盡興,忘了剛才的事,又想著趕緊給那人調換個差事,少在內殿晃蕩。 瑤帝拉著曇妃的手,玫瑰香氣直往鼻孔里鉆,本就蠢蠢欲動的心更加急迫,沒說幾句就把人帶到床上翻滾。 這一次翻云覆雨格外痛快,曇妃的身體好像一塊吸飽香水的軟棉。他的每一次壓榨都能從中品嘗到鮮美的滋味,令人欲罷不能。 他越來越離不開曇妃了,只要欲望一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曇妃。有時在朝堂上,眼前的大臣們也會化作那抹嬌媚倩影,讓他暫時逃離無休止的爭執。在批閱奏折時,白紙黑字透出熟悉明艷的笑容,連繁雜的政事都變得不再枯燥乏味。 不得不承認,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喜歡曇妃,只要曇妃在身邊,他就會覺得身心舒暢。 眼下,白皙的身體布滿粉痕,腿間盡是水漬,他已經釋放出一次,可依然覺得不過癮,身體很快再次蓄滿力量,在嬌弱的身軀里橫沖直撞。 曇妃趴在床上,淚水打濕枕頭,他分不清因何落淚,許是歡愉,許是酸痛,也許還摻雜著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的腦子因為身下的撞擊而變得模糊不清,一會兒是淺櫻,一會兒是旼妃,一會兒又是多年前喜歡叫他小夢華的瑤帝,偶爾還會閃過父王冷漠的面孔,他們的影像糅合在一起像個越纏越大的麻線團,充滿腦殼,把神經攪得天翻地覆。 頭疼得厲害,手指按在太陽xue上,可他不敢叫停,也沒法叫停,火熱高漲的情欲不僅令瑤帝無法自拔,同樣也讓他深陷其中。 他就這樣半昏半醒地和瑤帝融為一體。 直到半夜,瑤帝才徹底痛快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無意識地撫摸身邊之人的大腿,說:“晴貴人初來乍到很多東西不明白,你要得空了就多去他那走動,教教他?!?/br> 曇妃本已經困得不行,聽了這話突然醒過來:“教什么,不是有田常在嗎?” “他年紀小,進宮才一年多,難免有疏漏。再說他位份低,有些話不好說?!?/br> “那皇貴妃呢?” 瑤帝側過身對著他:“你想讓他去?” “……”曇妃拿不準瑤帝的意思,不說話。 “皇貴妃是定武將軍的侄子,季家軍大敗幽邏島,朕怕晴貴人見了心里不舒服?!爆幍凼执钤谒缟?,“再說你們背景相似,可能會有共同話題?!?/br> “原來如此,陛下放心,我會多照料的?!睍义{整姿勢,重新閉上眼,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翌日,瑤帝一早就走了,躡手躡腳,沒有吵醒睡夢中的人。 因為昀皇貴妃免了各宮的請晨安,曇妃這一覺睡到中午才醒。 他一挑帳簾,只見旼妃身著五彩水田衣,正坐在凳上看書。 “什么時候來的?”他打個哈欠對秋水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旼妃放下書:“是我不讓他叫,我知道你喜歡懶床,好容易不早起了還不得可勁兒地睡?!?/br> 秋水向旼妃投向感激的目光,捧來一套絳紫新衣,準備服侍主子穿上,曇妃卻坐著不動。 旼妃道:“你主子剛醒,還迷糊著呢,衣服放那吧,你先準備熱茶去?!?/br> 屋中只剩他們兩人,旼妃挪到床邊坐下,還沒穩住身子,就被曇妃環住。他小聲道:“你這是干嘛,光天化日的……” 曇妃的舌頭在他唇上一點:“想你了?!?/br> “前天賞菊宴才見過?!?/br> “那也想?!睍义膶嬕骂I口有些敞開,露出些紅痕,旼妃撇過頭刻意不看,說:“穿好衣服吧,我有話問你?!?/br> 曇妃一掀被子站到地上,展開手臂瞅著衣服發呆,時不時往旁邊瞄。 旼妃坐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如貓兒撒嬌似的眼神,拽了衣裳給他一件件套上,系腰帶時說:“真是個被伺候慣了的主兒,我看哪天要是身邊沒了人,你怎么辦?!?/br> “不是還有你嘛?!睍义醋∷氖?,額頭相抵,“我們兩個是永遠不分開的?!?/br> “是嗎,我怎么覺得你是想和皇上白頭偕老呢?!?/br> “我只愛你……” 旼妃重新坐回凳上,胳膊撐在桌面,由各色錦緞拼接而成的寬袖半垂著,他不看曇妃反而順著袖子看向地磚,緩緩道:“你給皇上吃的到底是什么?” “浮生丹?!睍义昧耸嶙幼约菏犷^發。 “到底是什么玩意?” “就是些延年益壽的東西?!?/br> “你從哪弄來的方子?” “祖傳的?!?/br> “配方是什么?” 曇妃忽然放下梳子,斜著眼睛道:“你這是審問嗎?” 旼妃依舊不看他:“我為你解了圍,你總得跟我交代一下我服用的到底是什么吧?!?/br> 曇妃來到他身后,替他按摩肩膀,順勢俯下身,順滑的棕色泛金的長發也跟著落下:“茯苓、酸棗仁、龍骨、靈芝、五味子、黃芪、山參、首烏、珍珠母,混著蜂王漿和蟲草熬成的汁液做成?!?/br> 旼妃不懂藥理,但按照常識,這些東西都是滋補好藥,他說:“只有這些?” “你還懷疑我不成?” “那日我服下后身上發熱,這是怎么回事?” 曇妃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他猛然站起身:“怪不得皇上會那般反應,你瘋了嗎?” “你激動什么,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東西,它本來就有強健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效,賞菊宴上余常在的香囊里有幾味香料正好與浮生丹藥效相克,這才有了意外之事?!?/br> 旼妃抓住曇妃的肩膀,華美的墊肩都被揪了起來:“去把浮生丹拿回來?!?/br> “你在擔心什么?” “擔心你呀!” “放心好了,我劑量拿捏得很準,不會有事的?!?/br> 旼妃叫道:“等出事就晚了。先皇有位小夏妃,就是現在永寧宮夏太妃的親侄子,曾配了丹藥進獻上去,后來,當時的皇太后查出丹藥有禁藥成分,很多人都受到牽連,你知道小夏妃最后怎樣了嗎?” “……”曇妃不語,先皇的事,他所知甚少。 “他被幽禁宮中,第五日就吞金自盡了?!?/br>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現在干的事就和當初的小夏妃如出一轍?!?/br> “不會的,我沒那么蠢?!?/br> “你……”他見曇妃聽不進去,氣得一刻也不想多待,拉開房門往外走,正撞上端著茶盤的秋水,茶壺摔碎,濺出guntang的茶湯。 秋水驚呼一聲,當場呆住,可旼妃卻不管他,抹了一把袖子上的水跡后一句話不說地走了。 屋內,曇妃看了他一眼:“你去庫房把那件八仙過海的盆景找出來吧,我要去趟深鳴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