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選

    三月，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宮內紅墻綠柳，百花待放，一片欣欣向榮的盛景。然而與美好的景致格格不入的是花園里美人們哀怨的臉。

    暄妃坐在石凳上，手里拿著一株桃花枝，翻來覆去地擺弄，沒一會兒功夫就嘆氣四五聲，桃花瓣揪落一地。

    “哥哥是有煩心事嗎？”李貴人善解人意地問。

    “你不煩嗎？”暄妃眉眼帶著幾分寂寥，上半身靠上石桌，“馬上就要春選了，有了新人忘舊人……”

    曄貴妃捧著瓷杯喝茶：“怕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br>
    “話是這么說，可我最近眼皮子總跳，總覺這次選秀可能會有災禍?！?/br>
    曄貴妃皺眉：“說什么呢，要是讓別人聽見了，安個妖言惑眾的罪名，看你怎么辦?！?/br>
    暄妃自知失言，忙從桌上拿了點心塞進嘴里，權當堵住禍口。

    曄貴妃望向一直沉默遠眺的昀皇貴妃，走過去輕聲說：“哥哥在想什么？”

    昀皇貴妃收斂神態，看了眼在座的人：“春選是祖制，你們私下里怎么想都沒關系，但不可拿到明面上說三道四，授人以柄。最近你們老老實實的，少生事端，否則讓曇妃抓到錯處，平白讓新人們看笑話?！?/br>
    說到曇妃，曄貴妃心里一陣不舒服，氣道：“這個賤人真是不要臉，竟攛掇皇上奪了我的協理之權……”

    “到底還是你自己不爭氣，三五天就病一次，皇上可不是要換人?！?/br>
    “哼……”曄貴妃不說話了。

    李貴人小聲提醒：“曇妃來了?！?/br>
    圍坐在石桌旁的幾人都看向小徑，只見曇妃一身淺褐色鑲珍珠長衫，款款而來，額心一枚銀色淚珠花鈿，襯得人異常嬌媚。

    他朝昀皇貴妃欠身行禮，說：“原來哥哥在這，真是讓我一通好找?！?/br>
    昀皇貴妃不愿客套，開門見山：“有事嗎？”

    “殿選名單我看過了，沒什么問題，哥哥要過目嗎，還是直接呈給皇上？”

    ＂不用了，直接給皇上吧?！标阑寿F妃根本不關心，舒尚儀前幾天已經跟他大概說了一下，他大體上是滿意的。

    “還有一事，幽邏島送來的王子三天后就到，不知哥哥如何打算，是跟著殿選出的新人們一起進宮，還是先迎進來？”

    “王子？”暄妃插口。

    曇妃點頭：“送來和親的?！?/br>
    昀皇貴妃說：“先迎進來吧，人家千里迢迢而來總不能怠慢了?！?/br>
    曇妃離開后，暄妃道：“已經有一個王子了，現在又來一位，真是夠嗆?！?/br>
    “也不知性情如何，是否好相處?！崩钯F人好奇。

    “你就別想著能好相處，人家是皇親貴胄，生來高高在上，看不上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睍腺F妃語氣酸溜溜的。

    暄妃問：“這個王子長得怎么樣，鎮國公上次來信時沒提過嗎？”

    昀皇貴妃道：”倒是提了幾句。他叫宥連鳴澤，本是侯爵之子，此次特意加封為王子送來和親，據說生得十分俊美，性情奔放?！?/br>
    “奔放？”曄貴妃冷笑，“說不定又是個不要臉的?！?/br>
    相對于其他人的不滿，昀皇貴妃倒是心態平和，反正都要進新人，多一個也不在乎了。他看著曇妃離開的方向出神，自從慎刑司會審白茸之后，曇妃似乎事事都問他的意見，不再有之前的張狂，這本是好事，但他不敢掉以輕心，林寶蟬的事讓他對曇妃的隱忍和城府都刮目相看，也許現下的退讓正是緩兵之計，放長線釣大魚。

    而這魚……他冷笑，自己這條魚還沒蠢到去主動咬餌的地步。

    沉默一陣后李貴人忽然道：“我想起來了，沒幾天就是賞菊宴，大家都準備壽禮了嗎？”

    曄貴妃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忘了！”

    暄妃也恍然：“我也差點忘了，年年都送禮，都不知道該送什么了，這曲子也彈過，舞也跳過，我真是沒什么能拿得出手了?！?/br>
    “別抱怨了，賞菊宴上新人們也會出席，你們都各自回去好好準備，用點心思，別讓其他人看輕了?！标阑寿F妃一揮手，散了所有人。

    ＊＊＊

    五天后，乾坤殿。

    瑤帝端坐在大殿正中，左右兩邊分別是昀皇貴妃和曇妃。

    一陣鐘瑟齊鳴過后，殿選正式開始。待選的公子們在殿外排隊等候，每次進去一人，若是瑤帝滿意就會馬上給與位份，舒尚儀則當場記錄下來，不得改動。若是瑤帝沒有看中，則會賞銀百兩，權做安慰和回家的路費。

    第一人，眼神暗淡……

    第二人，聲音低沉……

    第三人，摔了一跤，御前失儀……

    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瑤帝看得不耐煩，怎么全都是些不入流的貨色，還沒眼下后宮中的人好看，跟身旁兩位比起來更是差得太遠。

    “就沒有好看點的嗎？”瑤帝不滿。

    舒尚儀聽得心驚，生怕被怪罪，連忙道：“陛下，這些人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家世好，性情佳……”

    “朕問有沒有好看的，你扯這些干什么？”

    曇妃柔聲道：“陛下稍安勿躁，現在剛開始，說不定后面就有合眼緣的人了?！?/br>
    瑤帝無奈，只得繼續。

    進行到一半時，他都快睡著了。突然，一道溫潤聲音響起：“隴西墨氏修齊參見陛下?！?/br>
    好似春風拂面，又如細雨沾身，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抬起頭?！?/br>
    可算是看見個美人，五官長得忒俊了些，五官立體秀麗，雙眸暗含星光，攝人心魄。

    瑤帝看得出神，而一旁的昀皇貴妃卻一臉驚詫。墨氏，隴西的名門貴族，與東北第一世家馮氏關系密切。而墨修齊則是家族年輕一輩中最出名的，無論相貌還是才學，皆是上品。

    這樣的人很棘手，他早就關照過舒善之，把人刷下去。

    再看舒善之，神色也十分疑惑，他們交換眼神，都覺得事情蹊蹺，已經落選的人怎么會重新出現在殿選名單里。

    瑤帝看夠了，歡喜道：“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快十八了?！?/br>
    “好，好，好……”瑤帝連說幾個好字，已經樂得合不攏嘴。

    曇妃道：“聽說你飽讀詩書，滿腹才學，為什么要進宮，在外面為君分憂豈不更對得起你十多年的寒窗苦讀？”

    墨修齊回答：“能在宮中侍奉皇上，讓皇上開懷，這就是為君分憂解難?！?/br>
    這回答說到瑤帝心坎里，大贊道：“說的好，就封你個常在，希望你能常在朕身旁陪伴解憂?！?/br>
    昀皇貴妃正思忖著，排在墨修齊之后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公子已然向前走來。只見他唇紅齒白，華發如緞，一身白緞綢衫上漂染著墨煙水色，像是從潑墨丹青中走出來的。

    昀皇貴妃奇道：“你這頭發是天生的嗎？”

    “回皇貴妃，是天生的?！?/br>
    瑤帝含笑：“叫什么名字？”

    “穆雪?！?/br>
    曇妃夸贊：“真是人如其名，如雪般剔透玲瓏?！?/br>
    舒善之翻翻名冊，依然不在名單之內，沖昀皇貴妃搖頭，后者會意，對邊上兩人說：“確實是佳公子，但此人不在名冊之內，在殿選之前就已經刷下，為何會出現于此，還請曇妃解釋?！?/br>
    曇妃起身，不緊不慢道：“是我的疏漏，前幾日殿選名單出來之后，忽有幾人被查出有隱疾，不適合侍奉，情急之下只得在落選之人中重新挑選?！?/br>
    “那為何沒有告知我？”昀皇貴妃問，“連舒尚儀也不知此事?！?/br>
    “是我思慮不周，先前皇貴妃說殿選名單不用再看，我就想著臨時變更幾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沒再拿名單去勞煩?！?/br>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

    曇妃道：“至于舒尚儀……我給你賠不是了?！毖鄄鬓D之下神態恭謹謙和，舒善之被這道歉弄得不知所措，直接跪倒，連說不敢當。

    瑤帝不耐道：“好了好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繼續吧?！?/br>
    “陛下，”昀皇貴妃不滿，“不在名單之內沒有殿選資格，剛才的墨氏也是如此?！?/br>
    曇妃也附和：“皇貴妃說的是，要不就把墨氏和眼前這位穆公子的資格取消?！?/br>
    瑤帝一聽就不樂意了，好容易看到兩個漂亮的可人兒，還要被程式化的東西給否定，真是豈有此理，當下斜眼對昀皇貴妃說：“來都來了，為什么要取消。你看你選的人，再看曇妃選上的替補，你安的什么心朕再清楚不過?！?/br>
    昀皇貴妃心思被說中，極不自然地笑了笑：“陛下，我突然覺得頭疼，剩下的人您和曇妃看吧，我先告退了?！?/br>
    瑤帝才懶得管，眼睛都不看一下就揮手同意了。

    昀皇貴妃離開時聽到瑤帝吩封穆雪為常在。

    哼！左一個常在，右一個常在……他在回去的路上對章丹道：“我就說曇妃怎么在春選這件事情上那么聽話，事事順我的意，原來是在這等著我呢?！?/br>
    “可不是嘛，明明是他搞的鬼，可話在他嘴里轉一圈反倒成了主子的不是?！?/br>
    “走著瞧吧，他以為這點伎倆就能扳倒我，真是天真?！标阑寿F妃坐在步輦上閉目養神，忽然想起宥連鳴澤，“去深鳴宮，看看新來的王子如何了?！?/br>
    ＊＊＊

    深鳴宮地處宮城東南，有些偏僻，但因為緊鄰一片竹林，四季常綠環境雅致，有不少追求高雅格調的宮妃偏愛這里。

    不過到了瑤帝這一代，因為皇帝本人就是大眾品味，引領整個后宮風氣奢靡浮夸，素雅的深鳴宮倒不那么吸引人了。

    但宥連鳴澤對此毫不在意，甚至還有些慶幸，他喜歡清凈，尤其是現在，繁華的世界對他來說就是地獄魔窟，攪擾得心一刻不得安寧。此時，他負手站在竹林前，獨自回味臨行前父親的囑托。

    一定要侍奉好皇帝，父親如是說。

    侍奉……他極度厭惡這兩個字眼兒，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勾欄院里的伎子，委身于人看臉色吃飯。

    手指撫弄掌心薄繭，這是一雙握劍的手。

    “我的手是用來殺敵的，不是用來端茶倒水伺候人的?！痹缭诼牭胶陀H消息時，他這樣對父親說。

    “有時候這兩者并不矛盾?！备赣H意味深長。

    可真的不矛盾嗎？兵書有云，兵者，詭道也。他自認精通武藝，可這詭字卻一直參不透看不懂，又或者根本不屑去參悟。

    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轉身，田常在就站在身后幾步開外笑著問：“在賞竹？”

    他頷首致意：“我家門口也有竹林?！?/br>
    “是一樣的品種嗎？”田常在走近幾步，仰望筆直的竹枝。

    “不一樣，幽邏島氣候更溫潤潮濕，竹子長勢茂盛，往往鋪天蓋地接連成片，風吹過時竹葉發出沙沙巨響，十分震撼?！?/br>
    “一定很壯觀。我也喜歡竹子，可家在帝都以北，那里冬天漫長，竹子大多抵御不了寒冷，往往春生冬死，少數熬過冬天的也都枯黃干癟，毫無靈氣?！碧锍Ｔ谟^察一陣，同情道，“你遠離家鄉，只身一人到這里，一定很難過?！?/br>
    他苦笑：“我接受現實，誰讓我們戰敗了?！?/br>
    “自古輸贏都只是上位者的臉面而已，可付出的代價卻是真正的鮮血人命，從天道來說，誰也沒贏過?！?/br>
    “真是獨到的見解。你應該去當大儒，而不是圈在高墻里?！?/br>
    田常在不好意思：“大儒可不敢當，只是看了幾年閑書而已?！?/br>
    “能跟我說說皇上嗎，他是怎樣一個人？”

    “皇上豐采高雅，神明爽俊，溫和如玉……”

    “真的嗎，可我聽說他曾給定武將軍下旨殺降……”宥連鳴澤明亮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憤和不甘，“把幽邏島五萬降將全部坑殺?！?/br>
    田常在倒吸口涼氣，這是他不曾聽聞也不敢相信的，在與瑤帝屈指可數的纏綿中，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總是溫柔體貼，一句重話也沒說過?！霸S是有什么誤會……”

    “他是皇帝，定武將軍是臣下，所有事自然都通過他的首肯?！?/br>
    “可也有句話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br>
    宥連鳴澤沉默了。不遠處，一駕步輦朝這邊走來，田常在見了，說道：“是皇貴妃?！?/br>
    昀皇貴妃下了步輦，走到二人跟前：“遠遠就聽見你們在議論國事，膽子不小?！?/br>
    田常在盈盈一拜，小聲道：“是我失言了?！?/br>
    “以后說話小心，不要非議國政，更不能妄議皇上?！标阑寿F妃擺手叫他退下，對宥連鳴澤道，“在這里還住的慣嗎，前幾天接你進宮時事情太多，都沒顧得上說話，今兒個才得空來看你，你別見怪?！?/br>
    宥連鳴澤欠身：“謝皇貴妃掛念，這里一切都好，我很喜歡?！?/br>
    “那就好，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讓人告訴我，拿不準的事情可以先跟田常在商量，他入宮也一年多了，規矩都熟悉?！标阑寿F妃仔細端詳面前之人，五官標致，星眉劍目，身姿挺拔如松，散發著無窮無盡的英氣，比后宮這些嬌花弱柳不知強上多少倍。

    “不知我何時能見到皇上？”

    “這幾日忙著殿選美人，你的位份還沒定下來，等到都弄好就能見到了。稍安勿躁?！?/br>
    “讓皇貴妃見笑了?！?/br>
    “每個人都想見皇上，人之常情。我這次前來還有件事，你們應該會出席賞菊宴，這是皇上的壽宴，其間有獻禮，你要提前準備?！?/br>
    “為何叫賞菊？有菊花嗎？”

    昀皇貴妃抿嘴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br>
    宥連鳴澤道了謝，目送對方離開，再看這滿眼的翠綠，竟有些茫然，生在武將之家他早有戰死沙場的覺悟，然而未曾料到，自己會以這種可笑的方式上戰場。

    ＊＊＊

    昀皇貴妃回到碧泉宮，章丹奉上茶水，問：“主子為何要告訴他賞菊宴壽禮的事，讓他到時兩手空空豈不更妙？”

    “你呀，就是眼皮子淺。宥連鳴澤是王子，代表的是幽邏島，雖然戰敗可現在兩國修好，要是人前失了臉面，那就等于是給幽邏島沒臉，變成了國恥，只怕到時候不好收場，最后皇上說不定還要怪我沒有提前知會。再說也沒有必要在這種事兒上隱瞞，就算我不提，田常在也會提起?！?/br>
    “主子深謀遠慮，是奴才愚鈍?！?/br>
    “我統管后宮，無論好事壞事都得負責，不得不想得長遠些?！?/br>
    正說著，曄貴妃裹著披肩到了，帶來選秀的新消息。

    殿選不到中午便結束，又選出兩位，分別是丹陽應氏嘉檸，潁川冷氏硯庭，和之前看上的兩位一起全封了常在。其中，穆雪還破例得了個雪字做封號。

    “可惜哥哥之前走了，沒見到那應氏的容顏，聽舒善之說那可真是國色天香?！?/br>
    昀皇貴妃嫌棄道：“肯定又是曇妃搞來的，真不知他弄來這么多美人要干什么，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這次新進的四位都是色藝雙絕，而且據說墨常在和昱貴人還是舊識?！?/br>
    昀皇貴妃反復回味，突然道：“何止，丹陽應氏跟隴西墨氏也有聯姻?！?/br>
    “這……”饒是曄貴妃對門閥貴族之事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曇妃是故意的嗎，聯合起來對付我們？”

    “難說，他是外族，不會太清楚世家之間的關系，很可能也是弄巧成拙了?！标阑寿F妃啜口淡茶，心中冷笑，都說新年新氣象，此話一點兒也不假，異族王子，門閥貴族，還要提防冷宮庶人……這一年恐怕也要亂成一鍋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