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眠雨在鏡前看著胸口那個小牙印出神。殷紅的，像黎姜哭腫的眼眶，刻在路眠雨心頭。

    牙齒還挺好用，就是不用在正經地方，多吃點飯，啃個排骨嚼個烤筋兒啥的多好。

    路眠雨回過頭去看床上的黎姜。睡得很香，但縮在床靠里的一側，在夢中還緊緊抓著路眠雨的外套不松手。

    床本來是擺在屋子中央的，從兩側都能下床走路，可黎姜總是睡不安穩，閉上眼睛沒五分鐘就要重新睜開眨巴著沖著屋里打量，沒辦法，路眠雨只能呼哧呼哧地把床挪到靠墻，讓黎姜睡在里面，這才算是踏實了。

    “成天哭，有個風吹草動就嚇得衣服被子全被汗濕透，老子洗了也白洗，一抱你又是一身汗?！薄÷访哂陣Z嘮叨叨地擰開水龍頭，把手指放在冷水下面沖。那上面是剛才徒手開鎖勒出的血印。想到當時黎姜望向自己的眼睛，盈滿了兩汪粼粼秋水，恰是應了那一句川氣夕氤氳，愁云凝晚綠，除黎姜之外，再無人配得上。

    美是美，愛是愛，可心疼也是真心疼。黎姜每次那嚇壞了的模樣，路眠雨都不忍細琢磨，不敢去想象黎姜當時究竟有多恐懼多崩潰。

    路眠雨掏出手機，翻出了個電話號碼，那是個很靠譜的心理咨詢，算是他們家企業的熟識，當年他爸還沒倒臺的時候，那些吃住都在廠子里的員工要是找不到媳婦兒或者被老公甩了，又或者是工作壓力大鬧抑郁，全都是送到這個人的心理診所去，企業成立這四十多年，一場自殺自殘什么的都沒鬧過。

    路眠雨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那個號碼。該怎么解釋這事情的前因后果？說自己把人囚禁起來了一個月逼人家挨打挨cao還喝尿？就算編得再圓也沒有不漏洞的謊言，稍稍走漏出去一點兒風聲，自己還不得再折進去？

    他倒不怎么怕進局子，但是他怕和黎姜分離，那是唯一會讓他感到深深恐懼的事情。半生至此，只此一件。

    想都不敢想，路眠雨渾身一個激靈從通訊錄中迅速退出。

    幾分鐘的對鏡思考之后，也許是鏡前人和鏡中人的二百五氣質疊加帶來的靈感，路眠雨開始搜索深夜情感電臺。

    找了三四家，一家一家去查聽眾的留言點評。

    “專業的心理學導師就是不一樣，把事情解讀得深入人心，我總算是明白了問題所在?！?/br>
    “再小的事情，只要是煩心事，都能找到根源，聽專家一席話，真是醍醐灌頂！”

    行，就它了！看點評靠譜。路眠雨輕手輕腳關上了洗手間的門，躲進最里面的角落面沖著墻準備撥號，卻忽然發現自己現在這個造型有些像黎姜。

    抬眼看看兩面大白墻的夾角，逼仄壓抑，為啥要往這里鉆。路眠雨搖搖頭，想不通。行，那就讓專家給解讀一下。

    頭一次撥打這種情感熱線的路眠雨多少還有些羞恥。想一想每次自己在車上聽廣播聽到這種頻道都膩煩得恨不得砸了收音機，哪料到自己也有這么一天。

    嗶的一聲電話接通，導播讓稍候，等主持人說完詞兒再切進去。

    三秒之后，羞恥感到達極限，路眠雨覺得自己握著的是個guntang的烤紅薯，下一秒就會炸出一大坨黏糊糊洗不掉的異物。

    就在他要放棄的那一瞬間，一個很溫柔的女聲應答了。

    溫柔、舒適、斯文，路眠雨一下子回想起了四年前黎姜在法庭質證陳詞的時候。當然，那時路眠雨的形容是“綿里藏針，斯文敗類”，但如今消除了那些恨與偏見，路眠雨忽然極其懷念起那個處變不驚溫文爾雅的黎姜來。

    莫名其妙地路眠雨就答了話。

    “那個……我其實也沒啥事，就是這幾天總是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電影兒來，當時太小了也沒看懂也沒記住名字，最近回憶起來，也還是不太能理解里面主角的舉動……”　都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胡謅瞎扯。說著說著路眠雨自己都沒了信心，人家打電話都是問親身經歷的事情，現在自己瞎扯淡編個電影啥的，感覺就像是小學時候交作業發現畫錯了題號跟人家做的都不是同一頁的題，蠢死了。

    沒想到那邊的聲音極其耐心，充滿了鼓勵。

    “能從兒時一知半解的時候記到現在，一定是深深觸動到潛意識層面的某種東西了，我非常好奇是怎樣的情節與人物能有如此力量，愿意與我們分享嗎？“

    臥槽……這……做岔了題還被老師表揚有創新精神，積極探索新知識……

    路眠雨一下子回到了小學課堂上舉手發言被老師當眾贊許還發小紅花的時刻，士氣大受鼓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他和黎姜的故事編進了電影情節里面去，只不過把黎姜的性別改成了女，刪減了一些黃暴鏡頭，畢竟二十多年前男男主題的電影還太少，很容易穿幫。編到最后路眠雨自己都被感動了，多么細膩又壯觀的愛情啊。

    不僅僅是他，連那邊的女聲都出現了哽咽。

    “很邊緣的電影，難怪之后找不到了，很有可能因為題材的問題被市場淘汰了?！?/br>
    路眠雨心中嘖嘖稱贊。專家就是專家，“被封禁“這么一個生硬敏感的詞，被專家這么一轉述充滿了寬容與客觀。

    “但內容的確深入人心，能夠觸動到我們潛意識層面的很多東西，也怪不得你能一直記到今天?！?/br>
    是是是，路眠雨連連點頭答應。這么好的專家，幫忙圓謊都圓得科學而貼心。

    “很開心您能與我們分享如此私密又沉重的觀影經歷，希望今天我的一番解讀能夠讓你放下思想包袱，不會再有想不通解不開的疙瘩?！?/br>
    接下來的十分鐘里，路眠雨就云里霧里地聽到了無數次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死亡驅動力這些詞兒。

    “講得真好?！啊÷访哂暧芍愿锌??！鄙兑馑?？“

    那邊的女聲笑起來。

    “簡單講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一種人質對綁匪的依賴心理。其實電影最后的開放性結局恰恰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綁匪究竟是應該順應自己的感情把人質留在身邊，讓他活在楚門的世界二人過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呢，還是應該把正常的人格還給人質，讓人質消除這種依賴心理，能夠重新走入社會面對生活。當然，這也就意味著分離?！?/br>
    路眠雨聽到了那個最令他恐懼的詞。他入戲太深，一顆心瞬間如墜深淵，頭暈得必須得扶住墻才能站住。那兩面呈九十度夾角的墻壁，也不再讓他感到壓抑窒息，而是帶給了他巨大的安全感。他在這一刻共情了黎姜，當外界的威脅太大的時候，人就會想要躲藏起來。對黎姜來講，這威脅是潛意識里的，是童年經歷造成的，是宋琪對他的毀滅性打擊造成的，而對自己來講，這威脅是實實在在會發生的，就是黎姜的離開。

    不行，要把黎姜和自己一同藏起來。不能分離，絕不能。路眠雨的理智被強烈的情感沖擊所控制，即便他一直不好意思承認，但他很清楚，黎姜是他的命。

    一定有法子，一定有法子能治好黎姜的郁郁寡歡，能讓黎姜不再那么敏感驚恐，從巨大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但也只是恢復情緒，不要去改變現在的人格，就讓他離不開自己，讓他依賴著自己。

    掛了電話后路眠雨開始坐在馬桶蓋上瘋狂搜索那些受到生活重創沒有看精神科醫生自己堅強站起來的案例，但找到的絕大多數終究還是程度太輕，和黎姜的情況不能同日而語，提供的那些類似于“換個發型換個裝扮換個環境變成全新的自己“之類的建議，也實在是沒什么可參考性。路眠雨甚至都可以想象到給黎姜剃個光頭之后黎姜繼續對著鏡子傻呆呆地問自己，”這是壞人嗎？“

    最終他在一個網頁上停留了一個多小時，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那是個中年女人回憶自己曾經年少時被人拐賣、被解救后又遭遇誣陷和歧視、男友在調查階段為了錢而作偽證，導致她人生崩塌萬念俱灰的經歷。那女人寫道，在她即將放棄生命的關頭，發現自己懷孕了，是新生命的到來拯救了她，給了她活下去的力量，現在孩子已經快高考了，她對生活非常滿足。

    孩子這兩個字牢牢抓住了路眠雨的眼球。

    他其實早就不止一次地墜入腦洞幻想他和黎姜會有自己的孩子了，聰明好學智商高，像極了黎姜，還要勇敢堅強像太陽，照耀著黎姜。

    只不過路眠雨一直都只把這念頭當作自己暗爽的意yin，從未深究過。但就在這一刻，那孩子的形象，竟然從受精卵到胚胎到嬰兒都逐漸具體清晰了起來。

    路眠雨有些恍惚地從馬桶上站了起來，坐得太久褲子都黏住了馬桶蓋，站起來的時候哐鏜一聲嚇了他一跳，竟然第一反應是孩子掉了。cao他媽的是腦子掉出來了吧.......路眠雨拍了拍自己空蕩蕩的腦殼走出洗手間，在黎姜身邊躺下，用胳膊環住黎姜。黎姜先是在夢中很警覺地瑟縮了一下，但發現是路眠雨之后，又很主動地往他懷里挪了挪。

    “姜兒，喜歡孩子嗎？”　路眠雨在黎姜耳邊低語。

    “嗯?！崩杞卮?。他是真的喜歡孩子，孩子也都喜歡他。他們實驗組那些有了小孩的同事們偶爾會把孩子帶到辦公室，沒五分鐘孩子就跟他玩熟了，一個勁兒奶聲奶氣地喊叔叔抱。要不是宋琪說他不喜歡孩子，黎姜是一直都想要領養一個的。

    “想要個孩子嗎？”　路眠雨蹭著黎姜的脖頸詢問。

    黎姜睡得糊里糊涂，并沒有細想這句話代表怎樣的含義。當然了，就他現在這個腦子，想也想不明白。所以他只是蹭著路眠雨的臉頰點了點頭，然后在路眠雨味道的包圍中又安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