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抓包
這夜都睡的很好。第二天早起的時候,天蒙蒙亮,兩人便掩門下樓,去學堂誦讀了。 他們只是早了一點,去的時候有三兩人已經讀了好一會兒了。梁允初尋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攤開書卷。他讀完了一章要翻頁,忽然見到旁邊湊近一個影子。 ——是嵇瑾軒。他微微彎腰,手搭在桌沿,猶疑不定地看著梁允初。 梁允初:? 只見嵇瑾軒開口,小聲道:“梁衡,你那邊能落座嗎?” 梁允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他的左邊,那位置靠著一扇窗,桌上意外沒有貼名字,且已蒙了塵,看來是歷年都沒人愿意坐的地方。 “我稍后將桌案搬來?!币娝S,嵇瑾軒眼睛彎起來,在窗邊站了站便走了。 “……” 梁允初大概知道為何沒人去坐那個地方。有句話叫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說是譏諷,但大多人更愿意遠離紛擾,專心研習。 而且現在快入冬了,雖然屋里會點炭火,但風一旦冷起來無處不鉆……嵇瑾軒先前連手爐和火盆都愿意去買,為何專一挑了這個靠窗的地方來? 梁允初在誦讀的間隙往嵇瑾軒方向看了一眼。此刻這人坐在中央偏后的位置,前后都是大聲讀書的人,只有他端坐著,垂眸認真地一頁一頁翻看,間或看到要點,會提筆抄在紙上。 ……只看不讀,如何能記得?梁允初抿了抿唇,收回目光,繼續下一段的背誦。 晨讀一直到紅日初升才結束。梁允初起身跟著去用早膳,要邁出門的時候看見嵇瑾軒已經把那張小桌案挪了過去,那張落灰的正往角落里搬。 梁允初腳步稍停,很快便被人流帶出去了。 “天又冷了……” “是啊,這院子的臘梅都結骨朵了,不知道家里……” 喧嘩吵鬧聲中,梁允初向前走著,慢慢停了下來。他輕輕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窗邊的人。 花苞交錯掩映下,那人的面頰雪玉般白皙,冬陽的金輝覆在他身上,畫一樣好看。 嵇瑾軒正微微愣神眺望著遠處,余光瞥見底下的有個不動的影子,在人流中異常顯眼。于是他低頭,看到梁允初站在下面。 目光交匯中,對方先笑了。 …… 那天后,嵇瑾軒就在靠窗位置坐下。 他聽課時很認真,交上的課業別具一格,夫子點評時總愛把他單獨列出來講。 他們研習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文以及策問,會試內容與鄉試同。嵇瑾軒天資聰慧,勝在新穎。而梁允初則是把技巧發揮到極致,幾乎是完美的規范體。 雖說是這樣,因為不夠規范,嵇瑾軒得不到太好的名次,開堂小考他排名第五,梁允初位列榜首,第二名在其后咬的死緊。京都不止有這一家學館。他們八月考完了鄉試,次年三月便要參加會試。 ……如今已經快到十一月了。 梁允初多是卯時晨起,初冬的天還在黑著,嵇瑾軒常在他的洗漱聲中醒來。 “梁衡……” 嵇瑾軒斜歪在床頭,眼睛睜不開,迷蒙著喊,“你等我,我即刻去洗臉……” 梁允初:“熱水會涼?!?/br> “唔……嗯?!憋帒藥茁?,摸索著溫吞起身,差點忘了穿鞋子。 “……” 入學已經十多天了,兩人的晨起時間不合,嵇瑾軒一開始并不想跟著早起,但奈何備考沖刺階段,夫子們動容學子刻苦,專一劃出晨讀的時間給人答疑。頭兩回嵇瑾軒去晚了,就沒搶到機會。 經歷過鄉試,都知道考試題型,現在他們多是自學,每七日會來一堂測考,兩日考完。由經學博士和督學出題,與歷次會試難度相同,上交后夫子們逐一批改,列出名次。 清松學館與別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助教的經學博士曾任職國子監,參編過會試考題。當初不少人就是因為這個投名貼的,包括梁嵇二人。 嵇瑾軒坐在窗邊,天光交替,他總是第一個沐浴晨輝的人。晨讀結束以后,梁允初照例先行去餐堂,等他吃下幾口以后,這人便拿著兩個饅頭、端著幾兩素菜笑盈盈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嵇瑾軒吃的少很多。梁允初起先以為他是胃口小,后來發現這只是原因之一……這人在省吃儉用。問他原因,說是在籌買炭火錢。 “……采購炭火,該與我一同商議的?!绷涸食鮿C聲道。 “也不只是這個……” 嵇瑾軒垂眸,嘴里咬著菜,不說話了。 后來梁允初算是明白了,嵇瑾軒花錢的地方有很多。他一定要用上乘的東西,暫且不說先前的手爐,光是這人后來置辦的錦衣錦被就有好幾套。為了這么些物件,嵇瑾軒寧可拋卻口腹之欲。 梁允初:…… 他知道嵇瑾軒還真不是驕奢,他就是從沒cao心過錢財的開銷打理,一時還按著家里的習慣支錢罷了。 梁允初提醒他的時候,嵇瑾軒很認真的點頭,對方以為他聽進去了,結果晚上嵇瑾軒抱著箱子挨在梁允初桌前,巴巴地看他。 “怎么了?”梁允初放下書。 嵇瑾軒一鼓作氣:“梁兄,這些是我的存蓄……” “平常那些用的已經花掉了,里面剩下的,能請你……幫我記賬嗎?” 梁允初好半天沒消化過來:“你……” 嵇瑾軒一點都沒開玩笑,接著道,“我怕制不住念頭……以后!我只從這里拿飯錢,其他托請你看管?!?/br> “……” “梁兄,行嗎?”他問。 梁允初內心復雜了很久,到臨睡前才松口。夜里,他睜著眼睛問:“你為什么……” “……我信你的?!憋幰矝]闔眼。 梁允初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家弟兄三個,我排第二……家中,多是嫂子幫著打理?!?/br> 他說幾句家里的話,似乎是想拉近距離,讓人安心下來。嵇瑾軒轉頭看向他那邊,暗夜中,炭火燒灼聲輕響,屋里又添了幾分暖意。 “我知道了?!憋幋鸬?。 “你呢?” “我是祖母管的多……” “家業做的大,祖上還有當過官的?!彼f,“只讓我念書,不許碰別的?!?/br> “賬房的東西……說是該付與妻女的?!?/br> “你婚配了?”梁允初聽著,突然問道。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嵇瑾軒默默紅了臉:“倒,尚未有過?!?/br> 他說完,梁允初沒動靜。 “……梁衡?” 間或,那邊呼吸聲重了幾分,輕輕應道:“我也不曾?!?/br> 不知覺扯到這個方面,嵇瑾軒只想縮進被子里裝睡,偏偏話題還不能這么直白就結束。他出聲吶吶道:“這樣啊……” 有些奇怪,不曾婚配的兩人,明明一點不用避嫌,此時卻放不開似的,心底都藏著點矜持,這么久只僅僅相識,總也露不出相知相交的情誼。 ……好像不這樣做,某些深處更隱秘的情愫,就很快消弭了。 嵇瑾軒剛遮下眼睛,便聽見梁允初說:“白日你坐那個地方,冷不冷?” “……”他馬上睜開眼。 “是喜愛梅花嗎?”對方又問。 嵇瑾軒翻過身去:“……算是?!?/br> “但是花期還有一個多月?!绷涸食跽f。 “……” 嵇瑾軒再遲鈍,也發現這會兒的梁允初有點奇怪了,緊抓著不放,一定要他親口承認出來別的什么。 “梁衡?!?/br> 他坐起來,有些氣悶道,“你……稍后月亮照進來,就都睡不了了?!彼麄冞@屋子背對著太陽,月光卻能照的剛好。 大概是月色如水,瞧不清楚對方的面色,梁允初跟著起身,低低地笑了幾聲。 嵇瑾軒心中警鈴大作:“你笑什么?” “我是在想——” 梁允初眼睛彎起來,不管窗外細碎柔軟的光亮全落進去,說:“我這樣,每日替人占座,叫人起床,給人打水,現在還幫著算賬……” 他還沒說完,嵇瑾軒已經呆了,面上燙熱一片,想止住他的話:“我就,不過是……” “還有?!绷涸食趵^續道,“當人掩護?!?/br> “……”這下,嵇瑾軒把被子攥成一團,再也說不出話了。 “你寫了什么?嵇徽?!绷涸食跞滔滦σ?,最后一個字念的溫柔極了。 “我……” 嵇瑾軒現在想裝睡也來不及了,他已經坐了起來,躺下去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咬了下唇,鈍聲道,“就是,就是……” “……幾句風流詩?!?/br> 坐窗邊的原因有很多,透氣,賞花,借光……他早已給自己找好了各種借口,搪塞過夫子和督學,卻沒逃過梁允初。 他從小便喜歡名士寫在勾欄里的詩詞,覺得風雅暢快,念起來上口……可在求仕路上,這些東西是yin詞艷曲,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他從前被約束在家中,只堪堪聽過幾首名氣大的,一路考學過來,讀到喜歡的心里癢著,想抄。 他怕別人發現。一開始換座,私心便是想讓梁允初替他掩人耳目,自己能坐在夫子看不清的里側。 他不知道的是,對方其實已經注意很久了。從他坐在旁邊起,梁允初分心時的余光便沒收回來過。 明明很小心了……都不敢用答題的宣紙寫,暗暗撕下邊角,用炭筆描完,再收進袖子里。有時是晨讀,有時是堂后,或者夜色將傾的無人后院。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br> 梁允初說著躺下來,起了逗人的心思,“嵇徽,你說我是不是虧了?” “什么?!憋幮∞p子被人攥著,也不敢睡了。 “沒事的,我討一點好處?!彼χ?,輕聲道,“就剛才念的那句,忘記出處了?!?/br> “你會唱嗎?”他僅是覺得對方的聲音好聽,便這么說了。 而嵇瑾軒卻張了張嘴,干巴巴道:“我沒聽過?!?/br> “不會唱,但是……抄過的?!彼÷曊f,“我只念一遍,然后就都睡……你閉上眼?!?/br> “嗯?!绷涸食跞崧晳?。 …… 一首詞很快,嵇瑾軒緩聲背完打了個哈欠,見對面床上沒了別的聲響,慢慢睡下了。 而過了好久,床上甘愿讓人還價的公子,卻在看月亮。 他其實說的是范成大詞人的的某句,而此刻卻完全想起了另一首相和的,而兩首都有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br> 但他現在忽然注意到,這另一首里面的下句竟是—— “不見白頭相攜老,只許與君共天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