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摩西去看了小時候的家。

    舊日的伯恩斯公館被重建成了一處市郊圖書館，新時代的浮空輕軌將天空分割，血管一樣的聯系著上城區的各個要道，即便這座圖書館在市郊也有不少知識分子來往。

    伯恩斯公館曾是一片洛可可式宮廷建筑群，在舊帝國中紀元，伯恩斯也曾輝煌過一段日子。

    將軍府邸，極夜星群郡，公爵之城。

    許許多多稱呼都隨著舊帝國的變遷與伯恩斯家的落寞消失在歷史洪流中。

    一代又一代的伯恩斯潛力斷崖式下跌，入不敷出，最開始變賣的是極夜星郡最出名的二十棟群星別館，再來是家族的森林，山，湖，地礦與合法私人空域。等到提摩西出生的這一代時，他的童年記憶中家里就剩一個守衛森嚴的主館小城堡，時常有騎士巡邏的書塔，一個棋盤花園，幾座玻璃花房和一片湖。

    剩得不多，每一處建筑都被歲月溫柔打磨，閃爍著歷史與經典的花紋。精致又優雅，蘊含著讓人尊敬的底蘊。

    隨著變賣家產來維持家中用度，在提摩西出生后，他家族群居地附近入住了很多‘新貴族’，他的祖父和父親都看不起這些買來的爵位主人，提摩西的童年沒有什么玩伴，他總是和書與母親待在一塊。

    而這些時髦的新貴族最后都成為了舊帝國倒塌的推手，否決了落后的帝國制度，手持著思想的火炬，推動著新科技與革命，成為了這個星系新的主人。

    新聯邦的血管中流淌著新科技與金屬電子元件，飛速發展的新科技讓過去的遺民目不暇接，值得稱道的是，新聯邦的權力層并沒有一股腦的全部清除舊日帝國的痕跡，新政府清剿上城區——曾經的舊日首都時，聯邦軍幾乎沒怎么動這連片的貴族建筑，新聯邦成立十年后還撥了巨款修葺過這些古典建筑，后全部改修新建成了圖書館，學校，收藏展示柜與博物館。

    時隔20年，當提摩西再一次回到首都－金環花街道——現在所謂的上城區西區391，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棟藏在城市景觀森林中的古典房子。

    曾伯恩斯家族的極夜星之館，現聯邦編號391市政圖書館之一。

    提摩西在這個世界的家。

    過去的家。

    2

    藏在樹蔭中的圖書館到處都是電子眼，提摩西沒有過去，而是在懸浮輕軌附近一家拐角咖啡廳找了張室外桌，坐下后的視線很好，能夠看到市政圖書館391側面的溫室花房。

    玻璃花房中養著鮮艷的花與翠綠的各星球綠植，插了介紹的牌子，提摩西在游客手冊中得知里面養了十七個星球的古董植物，專人照顧，成熟后的新芽種子與結出的果實會放到慈善拍賣會中去，拍賣成功后的增加款項全部捐獻到各種救助會。

    外面的一切都在匆匆向前，機械工程帶走了舊式溫吞，老建筑中的一切卻停在過去；提摩西點了一杯咖啡與提拉米蘇，把咖啡杯底下寫著通訊ID號的紙折兩折塞到骨瓷托盤下壓著，一旁拿著托盤的服務生頓時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又從手提包里抽出一本書，翻開書簽一頁，無聲拒絕周圍躍躍試圖搭訕的人。

    戴著抑制手環的年輕alpha在這個露天咖啡廳坐了四個小時，點了三杯不同口味的咖啡，服務生換了三波人，點心的骨瓷托盤下壓了一大疊寫著通訊ID的便簽紙。

    “你敢相信嗎？”服務員杰西卡整理著自己黃色格紋領結，飽滿的胸襯得那統一的制服款都有幾分可愛了，女性beta小聲和同事抱怨道，“我上去了三趟，送了一杯咖啡問了兩次需不需要續滿，他完全沒有反應！”

    “至少他對你說謝謝了不是嗎？”另外一個咖啡色正在手磨新豆，樂了一下，“羅伯特過去送的時候還試圖打翻一杯咖啡引起那位alpha的注意，你瞧見他被躲開時的臉色了嗎？”

    羅伯特，三角露天咖啡廳的一個男侍，beta，一身健身房的花架子肌rou，除了屁股和胸肌哪都沒練出來。

    “……得了吧，那可是黑純，一杯上襯衣有多難洗你不知道？虧羅伯特想得出這招。那個alpha穿著的襯衫我剛剛搜了一下?！苯芪骺▽⒙曇魤旱酶土?，“老天，這個alpha把上城區一套邊郊別墅穿在了身上！”

    “……”咖啡師拉花的手微微顫抖，“抱歉，你再說一次？”

    “三層樓，帶花園和泳池！”

    “……”

    “…等等，艾迪你要做什么？？”杰西卡一臉莫名地看著咖啡師。

    “別墅，花園，泳池?！笨Х葞煱弦辉~一詞的說，迅速摘下自己的紅色領結并圍上服務生的白圍，“看在一套別墅和那張帥出我審美極限的臉，怎么著下一杯咖啡也是我去送！”

    “？？嘿！”

    露天咖啡廳過半的服務生與咖啡師都輪番試了個遍，年輕的alpha一一回絕，他沒急著走，也不像被打擾到。捧著書本時并不算十分專心，總是會看幾頁停幾分鐘，偶爾喝一口咖啡吃兩口蛋糕?？纯催h處的市政391圖書館，又或是看看圖書館兩側樹蔭的落花大道。

    市政圖書館391除了名字以外全是舊建筑風格，落花大道是拱形斜坡，兩側的景觀花卉都被照顧的很好，太陽落下一地斑駁的碎金光暈。

    年輕的alpha就這樣時不時欣賞391大道的景色和圖書館，一直到日落西沉，才合上書離開街角一巷。

    “噢，我的心也跟著走了?！?/br>
    “收收心吧，一看就是其他星球來的公子哥，他的包里還塞著游客手冊呢?！?/br>
    “上城區的有錢人可不會出現在這樣偏僻的地方?！?/br>
    “誰說不是呢?！苯芪骺ㄆ擦似沧?，說道：“不是上城區的人又怎么樣？就沖著那張臉！他就算是個中區出身的alpha我都愿意！”

    “哈哈哈想得挺美，人家可一張便簽都沒碰?！?/br>
    “不過真少見，別的星球來的游客竟然會來這種偏僻的地方觀光?！?/br>
    “可能是沒看過舊式建筑吧?！笨Х葞煱下朴频恼f，“上城區這一塊可是現今保存舊式建筑最完全的聯邦地區了。知道嗎，在其他星球，改革的時候可是直接連首都建筑都炸沒了，想看看舊式建筑群可不就只能到這了?！?/br>
    “唉，真希望他在這多留幾天，帥成那樣的alpha可不多見?！?/br>
    “不一定，391片區除了一群老古董什么都沒有。大多數游客都回去200區前面的啦。做做美夢就得了?！?/br>
    “嘖，你真煩人?！?/br>
    這些經常在各個咖啡店蛋糕店打多份工還助學貸款的年輕人們偷拍下了這個alpha的側臉，不知是不是巧合，無論在哪個角度偷拍，照片里的人都正好只能拍到側臉，又或是只有半個耳朵和整個后腦的圖。

    不過就這一點點曝光都足夠讓391附近一圈的年輕人上心，足夠帥氣的臉和昂貴行頭讓這群小年輕興奮無比。

    新聯邦雖說推翻了舊日帝國的血統論，可新的資本階級迅速霸占了原本的社會主導地位，財閥，科技巨頭，資源大亨把持住了社會話語權，新變革后的世界更便捷，更透明，層層而上的機會更少了。

    過去的血統壓制變成了社會階級壓制。

    上城區匯集著伊甸園能有的一切，金錢，權勢，資源，人口。

    中區包攬了上流社會所拋棄的部分，在這能看到平凡人的一生重復千百次，是一個堪比缸中之腦還要固定的固化社會。

    下城區，淤泥之地，所有骯臟的不好的東西都匯聚于此。

    一層疊一層的階級比石頭還要堅硬，中區的人想要出人頭地唯一的機會就是參軍，而參軍名額又把持在上城區的軍隊學院手中。每年只有極少數的中區公民幸運兒能被抽選中，或是憑借真正優異萬里挑一的體質考進去。

    上城區的人從不會在外區結婚，他們的結婚對象只限定在上城區內與其他星球的資本階層，中區是被隔離開的凡事之土。遷躍社會階級非常困難，中區的人每年都要從上城區的銀行辦理許多不同的貸款，用盡一生的時間去還錢，以貸養貸，活在一個呼吸都透著資本家吊路燈的世界中。

    和舊帝國相比，新聯邦也不過是換了一種吃人的方式。

    稍微讓人喘息一點點的地方，至少在新聯邦科技很發達，大家都有了基礎公民權與法律使用權，自我財產保有制度。

    跨越階級非常艱難。

    提摩西在下城區用10年嚼透了這個道理，并用了10年在試圖努力跨越這道沉重的現實之門。

    下城區的人哪怕有足夠的黑錢也很難購買到一張合法的中區公民id。

    新聯邦的科技在民生與智能一側太過發達，整個國家都被上城區的秩序軍監督著。非法跨越階級存在，但要付出的東西實在太多，還不一定成功。

    至少提摩西從沒聽過一個成功的例子。

    曾經的提摩西需要兩張公民id，因為涅柔斯·塞安，自己他星的戀人，一名現役軍校生。

    從普通公民進入能夠拔升階級的軍部已經是件斐然之事，正是因為知道提升階級有多難，提摩西才更尊重且深愛自己的戀人。

    涅柔斯選了一條很崎嶇的路，在體質上屬于第三性別，本身出自普通公民之家，在上流人遍布的軍部中寸步難行。就算是這樣，他的戀人還是傻傻的選擇了一個下城區的混小子。

    涅柔斯·塞安主動摸黑走進了荊棘崎嶇之路，每當提摩西因此沉默而愧疚時，美麗而貼心的戀人都會告訴他：親愛的，你值得我付出一切。

    銀發的戀人在這時候總會親吻提摩西，喜歡緩慢地親吻，含住提摩西的唇吮，咬咬alpha的舌尖，含糊的笑著。愛意如蜜拉出來的絲，幾乎纏著提摩西沉浸下陷到一種昏昏欲睡的幸福感中。

    親愛的，親愛的，你值得我為此付出代價。

    我愛你，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但有時候，年輕的alpha會審視自己。

    他的戀人實在太美好了。

    年輕，漂亮，優秀。以他星中區公民的身份考到首都星的軍校，多么多么優秀而有天賦。

    涅柔斯·塞安是一顆明日之星。

    只要按部就班的走，涅柔斯一定會走進伊甸園，靠在資源的山脈河流下，暢飲最甘甜的一切。

    可這樣的人還是選擇了一個下城區出身的無名之輩。

    25歲的提摩西，失去最后心靈依靠的提摩西，在火化母親的那一夜，年輕的alpha躺在戀人的懷中徹夜難眠。

    他年輕而又深情的戀人擔憂地摟住他，說出一個又一個保證。

    那個時候提摩西確信著，這個糟糕的世界總算不是太壞。

    他還有涅柔斯，他還有一顆漂亮的指路星，他沒有在這日新月異的世界失落。

    那一夜提摩西審視自己，沒有公民id，出生于舊日殘黨的家庭，一旦被新聯邦的軍隊發現一定會被抓捕入獄發配荒星。當然，更大的概率是會被當場擊斃，并且絕對會連累到涅柔斯。

    有殘缺威脅的出身背景，沒有接受過足夠的新聯邦教育，到現在認字水平還停留在舊帝國的基礎文字上。新聯邦為了杜絕殘黨復辟，完全更新了字母表排序與造出了許多新詞匯來替換日用詞；換句話說，提摩西是個半文盲。

    下城區沒有教育系統，也不存在教人認字的機構。

    淤泥之地的人們從出生到死亡，時刻都在被迫前進著。

    匆匆忙忙，被貧困惡劣的生活逼迫著前進，忙著生，忙著死。

    提摩西能夠寫出一半新聯邦字體都已經是犧牲了許多私人休息時間。

    而在遇到涅柔斯·塞安之前，他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活，他還需要保護虛弱的母親。

    他的母親是最最傳統的omega教育出生，拿不起比一本書還要重的東西，喝不慣下城區帶著沙子與濃重消毒水味道的自來水。在下城區瓶裝水是真正的液體黃金。

    提摩西需要干凈的瓶裝水，新鮮的果蔬，昂貴的營養品來維持母親脆弱的生命，維持自己脆弱的避風港。

    他其實已經有點忘記自己十五歲之前的記憶了。

    那段時間他好像都沒怎么睡過覺，身體需要更多更多的能量發育，骨頭拉長，體重卻掉得讓人心驚。

    14歲的提摩西有178，但體重不到80斤。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撐過那段日子的了，心頭只有一個信念：活下去，活下去。只有我活下去，我的mama才能活下去。只有我活下去，她就不會死。

    14歲的少年瘦得像具骷髏，拳頭卻能一拳砸爛黑幫打手的腹腔，身姿矯捷得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是血rou之軀，而是某種被誤投放到下城區的人工機械體。

    少年有著驚人的生命力，他燃燒自己所有的求生欲與保護欲為自己和母親點了一盞燈。

    燒卻生命代價的后遺癥也是有的，分化以后的提摩西信息素腺體并不健康，他發情期期間會出現劇烈的頭疼與脊骨神經痙攣。不過提摩西尚且年輕，這些痛苦對常年游走在黑暗的alpha只是毛毛雨。

    過去痛苦艱難的日子已經被提摩西下意識忘記了不少。

    人體是有自救機制的，困苦，疼痛，精神受創都會讓一些記憶被潛意識之海下沉。

    可當遇到涅柔斯后，一些過去的記憶和顧慮再一次翻涌上來。

    他的戀人這么好，他也必須找個正常的未來方向去努努力。

    可現實就像一場黑色的幽默舞臺劇。

    他一直都知道在所有對比中，自己配不上這樣的明日之星，除了一張臉，提摩西幾乎沒有拿得出的‘資產’。

    新聯邦只看資產說話。

    一無所有的無名之輩以為自己真的能握住一顆星。

    但現實卻笑著說：NO

    －

    年輕的alpha已經回到那棟處于上城區郊區的別墅大道附近，路燈逐漸亮起來，提摩西正在光影間，細數自己過去的遭遇，思考自己的未來。

    這段時間提摩西花了很多時間躲避來自上城區的搜查獵犬，根本擠不出哪怕十分鐘去接點外快黑貨，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經濟點數入賬了。

    遭遇刻骨的背叛與欺騙后，提摩西不打算再繼續待在主星。

    他需要更多的錢與一個合法的臨時離境id。

    天網無處不在，提摩西不會去賭獵頭手中廉價的一次性中轉id的安全性。

    回到別墅門口，鐵欄桿自動滑開，提摩西遠遠的就能看到花坪那頭的別墅亮著燈。

    ……金碧輝煌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很貴。

    提摩西沿著花園小道走回去，伸手解開自己的領帶，鬼知道他都快20年沒穿這樣正式的輕奢西裝。alpha看著手中高定款的領帶，掂量著材質和手感，在下城區都能夠比得上走私一倉庫的外星酒水了。

    嘖。

    【不如就這樣。只是一個交易，至少讓我對阿列克謝有個交代?！?/br>
    阿列克謝，真有你的。糟糕如爛泥的時刻還有人如此為你‘著想’。

    提摩西走近了別墅花園一側小門，打算順著小路悄聲無息回自己那一棟樓的房間，大約在二十米左右時，他發現了站在小門廳后坐著看報紙的奧萊克斯·萊茵斯。

    房子主人手里拿著報紙，腿邊的小桌擺放著一壺紅茶，雕花的水晶茶杯中的紅茶還微微冒著熱氣。

    ……

    剛坐下不久？那就是我回來到外面的時候就知道了？特意在這等著？

    提摩西停在了原地，他走的小道很隱蔽，藏在花園墻后燈都照不到的地方，提摩西藏在影子里看著燈下的萊茵斯先生。

    【全部alpha教育課程學完，你想去哪我都為你提供合法id和永久的落地簽證特權卡?！?/br>
    昨日的奧萊克斯·萊茵斯的聲音回響在提摩西腦海中。

    【足夠的資源點和內置最好的反追蹤程序的終端?！?/br>
    【你需要這個不是嗎？】

    是啊。

    陰影中蒼白的男人想，我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提摩西向著奧萊克斯·萊茵斯的方向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