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側寫模式解除之后，屋內的兩人毫無猶豫，立即撲向對方。

    這份記憶里的消息太過可怕，突破了下位體最壞的設想。

    這兩人的體能都很一般。下位體雖然比7號高半個頭，但大病未愈，動作不夠靈活。兩人拉扯了一番，齊齊摔倒在地上。

    遙遙有悲愴的鐘聲傳來。

    “那底下……那底下…水泥棺里，封鎖的根本不是原型舒，而是……”

    【不要喊那個代號！】下位體用肘部按著對方的喉嚨，劇烈的活動也磕破了關節?！疽苍S……還會有其他辦法……】

    “什么辦法？那個意識體不會被物理毀滅！”7號也抓著它的后腦。那是腦機芯片植入的位置?！熬退隳悻F在能阻止主座喚醒他。如果你不在了呢？沒有人能阻止那個東西降臨！”

    下位體震了一下。人們常常會忘記，那個主人和他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時間里。

    有些事情，可能永遠不會有確定的結束。

    【也許，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商量炸毀原型舒的遺體，一滴骨灰都不留給他？”7號諷刺地說?！斑€是直接告訴他，這些年他一直被騙了，原型舒早就不在了，里面躺著他的死對頭？說起來，反正都是超級智慧體，反正它的目標也是讓人類意識信息化……”7號轉了轉眼珠，隱約有些喜色。

    ＊

    憂憂這些天心情甚好。

    迎面的風像一道看不見的輕紗。時間和季節好像又回到了他的感官。信步走著，也不太在意目的地。只要想起有人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他就覺得心里盤桓多年的空洞消失了。

    有時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錯，至少不必面對那些復雜的恩怨。

    去研究所接它之前，順便路過了康復組詢問近況。

    “它的身體什么時候能夠完全康復？”平日優雅叢容，其實早就心急。這些年他從未有如此需要忍耐的時候?！拔业囊馑际?，可以日常生活……”

    所有人都明白這位主人的“日常生活”是指什么。

    專家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一些遲疑。

    “抱歉，主座，我們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彼麄冋遄弥衷~?！盀榱瞬挥绊懩呐d致……建議您盡早更換下一個復制體?！?/br>
    長生者的臉色沉下來?！案鼡Q？你們在說什么。飲用圣血之后，它的身體一直好轉?！?/br>
    “的確如此?！睂＜規缀醪桓遗c這位主人對視?！笆パ脑?，是最大限度激活活體細胞的復制和修復，因此只要不是瀕死狀態，都能讓肌體回復……但是對于一般人類而言，這種復制是有上限的?！?/br>
    “這個上限就像刻在基因表達的一道鎖，一旦超過那個定數，細胞的復制就開始紊亂且緩慢，引發各種病變，也就是生物意義的衰老和死亡?！绷硪粋€專家接過話頭?！斑@道鎖就像自然界賦予生命的大限，像神設定的休止符。您之所以可以例外，是因為舒先生用了不明手段，解除了您的界限，讓您得以接近無限地更新再生?！?/br>
    他們滿懷敬畏地敘述。

    “但是對于普通人，特別是人造的下位復制體而言……他們基因表達總數本就很有限。加速復制再生，對少爺而言就意味著……加速衰敗?！?/br>
    “所以我們認為，它的肌體修復已經達到極限。不出半年，這幅身體就會徹底崩潰?！?/br>
    “我不想知道這些細節?！睉n憂情緒上來，血色在眼眸中翻滾?！拔乙膊辉诤跤檬裁词侄?。如果它現在的身體不能用，那就給它換一個新的！難道還要我來教你們想嗎？”

    “這……”這些研究員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過去主人對一個復制體的耐心從來超不過它們的壽命。這樣執著于一個個體，他們困惑而棘手?！斑@就是第二個問題。這個復制體目前在系統里的評級是高危個體，總系統拒絕識別它，甚至建議要將它銷毀。我們還沒有找到能夠繞開系統，將它的意識移植的辦法?！?/br>
    “請您體諒，并盡快更換?！?/br>
    ＊

    下位體隱約感覺，那個變態人類趕來的時候心情有些不好。雖然他看起來一如既往。

    都怪這個鬼任務，強迫它一個鬧鐘學會察言觀色。

    它抖了抖袖子，把皮膚擦破的傷口藏起來，乖乖站好。

    “我記得，我允許你們來這個地方，是實驗室，不是擂臺?！敝魅司徛卣f?！皟蓚€復制體聚在一起竟然真么有活力，真是令人欣慰?！?/br>
    被ai分開的少年和男孩并排站著，同時警惕著對方?，F在他們的立場已經十分對立，并且都握著足以將對方置于死地的把柄。

    面容相似的兩個人沉默著。

    “怎么，你們還要互相包庇？”美青年橫眉?！拔疫€真不知道，你們關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br>
    “是、是他先動手的……”7號沉不住氣。一個危險的念頭正在成型。只要讓主人放棄這個奇怪的復制體，然后去喚醒所謂的沉睡的“原型”，他見證超級智慧體的夙愿就能實現。

    至于世界信息化？那正合他意。

    少年偏過頭，沒有什么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下位體當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冒險用復制體的特殊信道傳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克樕n白，眼神卻不放松?！揪婺?，這是我的底線，我不會讓步的?！?/br>
    “那又怎么樣，難道你敢告訴他真相？他同樣會憤恨地毀滅一切的?！?/br>
    它思考了一秒。

    【如果你敢有什么小動作?！克痤^，緩慢輸出威脅?！緞e的不行，但我能讓你永遠見不到系統淵。敢試試嗎?！?/br>
    7號臉色白了白。

    “哦，那你們倒是說說，它為什么要動手?！敝魅说恼Z調已經變得不耐煩。

    “因、因為……”7號收回目光，咽了一口氣?！耙驗?，我發現了它私藏電池的地方?！?/br>
    這個借口找的很巧妙。

    沒想到用系統淵來威脅，竟然奏效了。下位體暫時松了一口氣。雖然現在好吃好喝，能源充足，但偷電屯電池這種事，它是忍不住的。

    想必這個風波，很快就能掩蓋過去。

    “原來是這樣?！蹦侵魅说袅讼旅??！?號，你做得很好?！?/br>
    說完，他竟然不等下位體回答，就拂袖而去。

    【唉，你不是來接我回去的嗎？】下位體有些困惑，急忙抓了拐杖，追著憂憂的背影走出去。

    憂憂身長腿長，幾步走過拐角，長發和精美披風一閃就不見。累得下位體拖著新傷舊傷，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你走得好快?！克傲艘宦?，卻沒有任何回應。那主人似乎打定主意不在理會，長靴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等等我?！侩m然它努力想要走快一點，拐杖磨紅了掌心，仍然無濟于事?！镜取取?/br>
    劇烈的喘氣，讓肺部像火燒一樣痛。但是它不能停下。憂憂似乎非常生氣。如果不及時追上去，只會加劇他的怒火。

    終于它趕到門口，看到門外隱約的人影。

    【哥哥?！克K于放下心，小聲呼喚?！疚?，我在這呢……】

    “少爺?！眱蓚€ai仆人對他鞠躬，推來它的輪椅?！爸魅朔愿牢覀?，送您回去?！?/br>
    深紅玫瑰在他手心，黯淡地收攏。

    ＊

    它想不通，私藏幾個電池，為什么會引得憂憂震怒。

    回去之后，憂憂一反常態沒有來找它。

    它獨自待了一會兒，看著暗紅的玫瑰，有些坐不住。換了一身ai仆人的制服，溜進書房。管家知道他們關系，睜一眼閉一眼。

    【我認錯，是我不對?！克鋵嵤呛苡衅獾碾娖?。此刻對著正在翻看信函的主人，咬牙低頭。

    “哦?！睉n憂又翻過一頁，沒有看它?！澳睦锊粚??！?/br>
    【我……不應該私藏電池？】它抓了抓頭發?！镜俏野l誓，那些只是備用電池。我們電器都怕停電，這是沒有辦法的?！?/br>
    “‘你們’電器？”

    它有些困惑?！驹趺?？我和你，是不一樣的?！?/br>
    信函啪地一聲被甩在桌面上。

    “我現在很忙?！彼麚u鈴?！肮芗?，送少爺出去?！?/br>
    下位體被送出去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目光變得憐憫和意料之中。

    被憂憂喜新厭舊，是每一個復制體的必然軌跡。當然像它這樣沒多久就惹得憂憂不加掩飾地生氣，肯定也是倒數。

    【我做得……很差嗎?！克氉栽谧呃壤镆苿?，也不知道去哪里。睡房其實是憂憂的臥房。過去的據點里有小九，它不能冒險暴露。31號被軟禁，更禁止與它見面。阿陸最近一直沒有音信。這片偌大的莊園，無數豪華的房間，其實并沒有真正屬于它的地方。

    這個廣闊的世界，其實并沒有真正屬于它的位置。

    那種被珍視的感覺忽然成了一場錯覺，像在陽光下散去的山霧。那些遠看的美麗風景，其實是一個個不可靠近的深淵，只會讓人粉身碎骨。

    可笑它總想給31號打氣。但“位置”這種東西，并不是人努力就能得到。

    31號或許早就看懂了，才故作糊涂。

    它躲在樓梯拐角，這樣可以避開大部分取景器，然后咬著衣領擦了擦眼淚。

    【不行，還不能在這里放棄?！克]有很多淚水。從它眼里流出去的好像是不該有的情緒?！竞芏嗳恕冻隽撕芏?，很多……我還不能放棄。我不能……在這里放棄?！?/br>
    胸口一陣突然的絞痛，它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開始清理剛才糾斗弄出的傷口。

    橙黃的陽光越過上方的螺旋樓梯，一節一節，但沒有落在它身上。

    傍晚，憂憂追過來的時候，少年蜷縮在角落，已經睡著了。

    灰塵落在已經有些褶皺的侍應生制服上。它的確越來越消瘦。抱著肩膀，也只是小小的一團。

    孤零零的一團。

    或許是因為有人靠近，它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一下?！镜鹊取鹊任摇可倌贻p輕地在夢中請求。

    憂憂停在幾步之外。這世上最強的單體人類，竟有些怯于靠近。

    【是我……不好?！枯p輕幾聲咳嗽?！静灰灰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