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憂設想過很多重逢的場景。

    最差無非是弟弟真的葬身地底，永不見天日。又或者被這個面慈心黑的生化公司所挾持，無法與他見面。

    不論如何，他沒能想到自己殫精竭慮，其實舒已經坐在了對立面，而且坐的還不是普通的位置。

    相傳，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那個公司的總部是禁煙的。舒在中心的椅子落座，一部分人懷著戒備和不滿，另一部分則崇拜而敬畏。

    舒沒有顧忌這些人的視線，兀自點了煙。

    隔著煙霧，憂憂發現久未謀面的弟弟，已經變得消瘦，病態的消瘦。但是另一種強烈的意志又支撐著他，讓他看起來極其雷厲風行。而那些人不論是敬還是畏，都視他為中心。

    不論如何，他都不像是被脅迫的，更像脅迫他人的人。

    【按照說好的，五分鐘?！肯莸陌咨L衣青年輕輕敲了一下，一串數字出現在屏幕上?！镜褂嫊r，開始?！?/br>
    這一次約見來得十分艱辛，幾乎用盡了手段，才換來他們兄弟短短的一次通話。

    才讓在絕望和瘋狂中等待了一年的憂，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舒。

    他們隔著煙幕和屏幕對望，幾乎過去了半分鐘。

    【那就我先來說吧，】消瘦的所長舒撩了撩眼前長得過長的碎發，隨手別到耳后?！究磥砟愣贾懒??！克晕⑼ｎD?！镜覉猿治业呐袛?，還是不見面比較好?！?/br>
    他開口的瞬間，憂憂記憶里那個無限仰慕他，信賴他，同時與世界保持著距離的單薄少年粉碎了。

    對面不再是過去無足輕重、深居簡出的少年舒，而是背靠著xx生化，炙手可熱的天才研究所所長。過去那陰翳少年的鋒芒終于落在世人眼前。

    就像他珍藏了許多年的酒，被人失手開封。他不得不承認，舒不再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

    可越是這樣想，長發的暴君就越不甘。他的手指緊緊抓住了扶手。

    甚至多年未見，這個陌生的舒的一個動作，看了仍然讓他血脈賁張。

    對話開啟得很艱難。

    他們有太多事情要責怪和對質，于是反而變得膠著。

    “舒，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睉n憂死死盯著他，仿佛每一個毛孔都刺激得他不滿。

    【有蠻長時間，記不清了?！渴鎻椓藦棢熁??！緞e說這些了，憂大人。時間寶貴?！?/br>
    “你……”憂憂的情緒有些繃不住。雖然不久之前他還覺得，只要舒還活著，就比什么都強。

    這時有人走到所長舒身邊，附在而邊說?！舅L，注射的時間到了?！?/br>
    【知道了，】所長舒皺了皺眉?！緛戆??！?/br>
    然后他叼著眼拉開白色的袖子和里面的黑色中袖，露出比外形更加干瘦的手臂。

    密密麻麻的針孔，爬滿了青色凸起的血管。

    進來的護士行了個禮，然后低頭把藥劑推了進去。

    【對了，我們說到哪兒了？】舒叼著煙，聲音也有些含糊。

    “夠了，舒?！睉n憂幾乎不知道該看向哪里?！叭绻阆胱屛沂?，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br>
    【哦，是么?！渴娣畔乱滦?，按住了注射處止血。雖然他看起來已經沒有多少鮮活的血液了?！疚乙彩沁@么認為的。那個自動應答程序的舒，應該更符合你的要求?！克唤浶牡刈チ俗ヮ^發?！具@樣吧，我有更新的ai模式，可以給它升級一下。再用十年沒有問題?！?/br>
    “舒！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

    【我很清楚?！克L舒緩緩往后仰?！疽粋€不會打擾你，也不會惹你生氣，只在乎你的舒，才是你想要的弟弟，不是么？】

    “你根本不懂……”憂憂知道，這種犀利的冷漠才是舒的本性?！澳愀静欢业母惺??！?/br>
    【是啊。不過，也沒有什么必要了?！渴婵戳搜鄣褂嫊r?！具@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哥哥，不要遷怒他人?！?/br>
    “你？你自愿給這個瘋狂的公司做走狗？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憂憂死死盯著屏幕。他也想過舒或許有什么苦衷，不肯放過一絲暗示。

    原本這次的行動目的，他是打算不計代價將舒解救出來的。

    卻不知道怎么變成了這樣。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和您沒有關系。啊，時間已經過了。很抱歉?！克吹魶]有燒到底的煙頭，疲憊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疚椰F在很忙?！?/br>
    一直被“我很忙”所敷衍的舒，居然有一天將這句話還給了他的哥哥。

    “舒！”憂憂看著他轉身，緊繃的情緒被對方的態度逼到頂峰，豁然站起來?！爸灰泓c頭，不論什么事情哥都可以——”

    【……我很遺憾?！渴嫠坪跤行╊^痛地敲了敲太陽xue?！具@件事和您沒有關系?！克麕缀跏抢淠卣f。

    【如果您實在無聊，又不喜歡那個應答系統，就當作我……一年前已經遇難了吧?！?/br>
    隔著屏幕，憂憂聽出了撇清和訣別的口吻。

    維系他的理智終于繃斷。

    “你會后悔的?！逼岷陂L發的青年，漆黑的瞳孔里翻滾著詛咒?！暗鹊轿覀兿麓我娒娴臅r候，我會把你在意的東西毀滅給你看，不論那是什么?！?/br>
    他最恨的，不是舒忽視他的心意，或是欺瞞他多年。他最恨舒遇到事情，就將他推開。

    【哦，那真是個問題?！渴婧苷J真的看待這個威脅?！静贿^……恐怕沒有這個機會?！克p輕地咳嗽了兩聲，臉色逐漸發青?！疽驗槲覀?，不太會再見面了?！?/br>
    ＊

    下位復制體坐在拱廊，雨滴匯成線落下。

    它的表情十分凝重。

    它還記得那個長生者，像緊緊依偎著它取暖的毒蛇，那么動情和想念。

    【……也就是說，他的威脅是真的?！?/br>
    毫無疑問，舒堵上性命，換了人類的未來。那就是舒最在意的東西和他的報復。那么按照憂憂的承諾，他們再見之日，也就是一切毀滅之日。

    唯有毀滅，憂憂絕對可以做到。

    永遠不要將我喚醒。舒最后這樣說?；蛟S也是清楚將有什么后果。

    【可是……那是百年之前的記錄，現在也成立么？】

    它可以肯定，這個莊園的主人喜怒無常，肆意妄為才是常態。

    白發守白色的瞳孔看著它?！具@只是一個證據。你也知道‘舒進化樹’這個項目?！?/br>
    【我知道?！可倌耆嗔巳嗵杧ue?！竞孟瘛孟袂皫滋?，我cao作舒系模型共振，毀壞了目前的進化樹核心。那是一個危險級別為A＋的目標……】

    【沒錯。舒進化樹的目的，也不是復活他，而是向他復仇。為了破解鐘樓的權限，來強行將舒意識喚醒?！孔詈蟮氖匦l看著雨幕，瞳孔沒有任何波動。

    但不是系統淵那種機械的平靜。他已經在這里守望太久?！尽瑫r，舒進化樹和腦機系統的高度契合權限，融合鐘塔權限之后，可以越過三大戒律，對全人類下達互相殘殺的指令?！?/br>
    少年咬了咬嘴唇，一一核對，臉色越來越白。

    ——如果他能有一秒理解我的心情……

    高塔中，魔鬼曾對著它流淚懺悔?？墒钦l知道，那不是一個陷阱呢？

    【……也就是說，那個人類的目的，其實是利用我去喚醒原型舒?！可倌旰鋈蛔兊梅浅Ｆ７??！舅皇窍胍獔髲??！?/br>
    ——答應我，不論我做了什么……

    那隔著綢布也能凝結在它面前的視線。

    【他……是要舒意識醒過來，然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拯救過的人類在眼前毀滅?！?/br>
    ——不論我做了什么，都要原諒我。

    少年垂頭而坐。

    【肯定，而且這兩天，舒進化樹的項目并沒有中止?！堪装l守衛轉過頭看他?！狙芯吭?，正在瘋狂地尋找替代品。第二虛擬體，請你格外小心，不要離開鐘塔領域?！?/br>
    ＊

    “沒有進化核心，我們不可能啟動舒進化樹?！?號復制體還穿著研究所的白袍，追跑到那主人附近，焦急地叫喊?！澳饝^的，會給我們一個合適的載體！”

    他喊得無辜而理直氣壯，就像一個追著要許諾糖果的純真孩子。然而作為舒進化樹的總領，7號復制體完全知道，啟動之后那是什么樣的后果。

    什么人類的未來，甚至他自己的生命，與至高智慧相比都不值一提。

    但是那位主人并無心這個話題。

    自從恢復清醒，那至尊的主人公告世界，將在三天之后的傍晚舉行盛大的宴會。屆時他將宣布一個重大的消息。此時他正親自監督莊園的裝扮。

    “不行，這個太鋪張了?！睉n憂指揮家仆，一遍一遍地撤換那些華美的裝飾，來回比對?！八灰欢ㄏ矚g……”

    莊園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許多細節是憂憂親自下達的指示，但這次他十分挑剔，遠勝以往的血色沙龍，不斷地反復對比改進，似乎怎樣都不能滿意。

    “主座！”7號艱難地越過那些搬運鮮花的ai隊伍?！绊椖康倪M度……”

    長生的美麗青年撩動長發，仿佛不愿聽見似的?！罢l讓他跑出來的，他是復制體?！?/br>
    【十分抱歉……】ai關鍵立刻上前，扭送住7號復制體。7號復制體作為現任研究院負責人，一直與其他伴侶型復制體不同?！臼俏覀兊氖韬觥?/br>
    “我說過，這段時間內，所有的復制體都不許出現?！敝魅溯p輕一瞥，卻讓人膽寒?！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