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循環　智慧

    2.1　十進制

    少年被綁著手腳，蓋上了一塊餐布。

    莊園內所有鐘聲一同響起，讓那主人突然發了狂，對食用他失去了興趣，迫不及待趕去盡頭的“鐘塔”。

    “鐘塔”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讓那主人突然放下手邊的所有？

    但他不能繼續揣摩下去。他的危機遠沒有結束。ai仆人們撤下餐具，也將他推出了陰郁富麗的餐廳。

    少年只是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不代表他逃脫成功。作為一個被精細養育在與世隔絕處的復制體，從生到死，都沒有“逃離”這個詞。

    他試圖聯系那個盟友，但是此時杳無音訊。他很懷疑，那個鬧鐘精最大的能耐，就是掩藏自己。

    不得不說，掩藏也是一種本事。能夠在腦機系統的中樞潛藏而不被發現，鬧鐘精已經超越了這世上大多數人。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

    他沒有得到回答。對于ai而言，不回答，要么是權限不足，要么是……沒有必要。

    少年的心逐漸下沉。他想起了這個方向，是孵化他們復制體的巢廂。

    莊園內有兩處禁地，一是極西盡頭的，被一片無名墓地環繞的鐘塔，另外就是為那主人復制他百年前辭世的弟弟的巢廂。復制體們要在這里經歷漫長的分化過程，日漸完善，最后得到詳細的等級評定，等待憂憂的挑選。

    只有排名前100的復制體才能獲得編號，其他都是那種低等下位體。而32號在復制體中大約是B＋的等級。這樣的等級不算頂尖，對于其他孵化的復制體而言，正是難得的養料，值得他們搶得頭破血流。

    “放開我！”孤立無援的少年一陣后怕，試圖命令運送他的ai?！拔乙猿醮娴摹?/br>
    【等級判定失敗。識別為B＋級，無法越級命令A級及更高序列?！肯到y冰冷地提醒。

    整個莊園都在舒親自編寫的初代超級智腦·系統淵的統籌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顯的漏洞。

    夜色濃重。冷冽的空氣激得31號哆嗦了一下。作為食材，侍從們沒有為他穿回衣服。餐布蓋住了他的臉部，只能根據餐車的升降判斷他已經回到了巢廂的內部。

    四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孵化中的復制體還沒有分化出意識，只會憑著預設的本能來啃噬。

    【今天的晚餐到了?！侩娮右舭l出特殊的波段?！臼欠浅８呒壍牟牧?，各位請抓緊機會，先到先得?！?/br>
    ai侍從很少進入巢廂，畢竟巢廂作為復制體的聚集處，累積了高度的舒濃度。

    莊園一系列對復制體的保護，實際也是隔離。所以很多貼身的服侍行為，寧可交給低級低智的下位復制體，恐怕也是怕舒的某些因素擴散么？

    少年覺得有些荒謬。不過既然憂憂都能長生不老，通過吸血來品味生活了；那么開創腦機時代的天才舒的基因有什么特殊，反而顯得挺有邏輯。

    終于，31號身上的餐布被人揭開了。四下是無數雙呆滯的，淌著口水的生物體，茫然地從培養箱中放出來，互相推搡著。

    獲得視力的瞬間，31號找準機會，想要撞倒推著他的機械體，卻不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是你！”

    瘦小的身形，胡亂接上的手臂，還有相似的少年臉龐上，貼著一道封條。它脖頸上的傷口也留了一道疤。

    同為復制體，這類下位體非常適合巢廂的種種工作，也不會引起系統的警報。

    “我按照你說的做了，結果卻是這樣……”31號有些賭氣地質問，卻發現，他的質問沒有什么力度，反而像是一種撒氣?！澳?，你怎么才來??？”

    【抱歉，剛才同時cao作了太多終端報時?！繜删G的閃光在下位體眼中閃爍，沒有絲毫緊張感?！疚译娏坎蛔?，充電去了?！?/br>
    “可是鬧鐘精，可是我們現在怎么辦？”

    31號雖然有些氣憤，但看到下位體的瞬間，他已經放松了很多。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瘦弱的下位體，竟然是此時莊園最令他安心的事物。

    這是他醒過來第一次，被稱作“我們”。

    【……】下位體忽然找準一個位置，站直了?！?！這邊網速快，我蹭一下，升級固件。嘟嘟嘟……】

    “喂！”31號從未見過如此缺德還扣門的ai，他看著饑餓的復制體們越來越近，只能卷起身體一點點挪動。

    未分化的復制體們還沒有生長出皮膚和感官，鮮紅的肌rou和筋膜包裹著骨骼。它們聞著血腥氣，摸索著向前。

    而下位體還在升級，無法進行任何有效動作，只有信號燈在眼中高速閃爍。31號心一橫，垂下手臂護住主要軀干，擋在了下位體前面。

    如果說他從憂憂的殘忍中學到了什么，那就是這世上沒有真正賞賜的寵愛，不論想要握住什么，只能用自己的雙手。

    復制體們對D級以下的下位體并不感興趣，一心向31號涌來?？拷囊呀涢_始撕扯他的腿，而后排大部分還在互相撕咬。

    畢竟他們每人都攜帶這舒的基因，都是捕獵和被捕獵的對象。

    這過程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那么久。31號終于聽到身邊傳來一陣蜂鳴聲。

    【升級完成，初次登陸，需要語音激活?！肯挛惑w眼中閃爍的綠光放慢了速度?！菊埐痖_出廠封條?！?/br>
    “別開玩笑了……我現在手被綁著，怎么拆你的封條？！”

    【你遇到了生命危險。請按照指示行動?！?/br>
    “好了好了……”31號無奈。第一波復制體已經互相廝打起來。他努力弓起身子，將最近的頭部湊過去。

    下位體雖然地位低微，卻有一股清潔的氣息。31號仰著頭，看到它垂著眼瞼，眼瞳是半透明的，總有一種淡淡的漠然。

    31號身體非常柔韌，他不斷調整著腰肢，伸長脖頸，終于貼近了下位體的面頰。下位體的溫度也比尋常復制體更低，卻角度柔和。

    舒沒有棱角分明的骨架。31號一直惱恨自己與哥哥相形見絀，此時竟然也覺得這是一種溫柔。

    他張開嘴唇，想要用牙尖撕下下位體嘴上的封條。但鋁箔的封條十分堅固。幾番來回紋絲不動，他只得用舌尖舔舐軟化那封條的邊角。如果是外人看來，或許是有點情色的動作。但為了求生，他也顧不上許多。

    不久，下位體那部分臉頰就已經被濡濕了，反射著銀亮的水光。

    下位體的眼神依然透明而冷淡，沒有任何情緒的色彩。

    幾個復制體拉扯著他的腳踝，開始撕咬。31號一屏息，將身體彎成不可思議的角度，終于將那張封條叼著撕扯下來了。

    一串低頻火花閃過。

    【代號xxx，激活確認?！肯挛惑w張開嘴唇，發出了生硬的電子音?！菊埱笙到y認證?！?/br>
    31號已經感到了絕望?，F代ai認證系統冗長而繁瑣。而下位體的版本似乎非常老舊。

    【收到?！?/br>
    半空中突然響起了總系統·淵的回復?！臼欠駵y試基礎功能？】

    【肯定?！肯挛惑w一板一眼地說。

    復制體們發出了嘎嘎的怪笑聲。能夠進入巢廂孵化的，都是前百的資質，敏銳的本能讓他們覬覦31號的血rou，也蔑視下位體的素質。

    【了解?！肯到y淵公事公辦?！菊J證成功，祝賀您，舒體系，初代直系警報處理裝置?！?/br>
    眾復制體和31號都沒能反應過來這個編號的意義，就聽下位體舉起一只手，繼續說道?！颈狙b置要求行使首次權限·強制休眠指令?！?/br>
    他僵硬的話音剛落，就伸手扣住了31號的腰，然后用力一滑餐車，將他們從撕咬的復制體中撤出來。

    【確認?！肯到y淵閃著微光答復。

    仿佛又有鐘聲響起。下位體將手握成手槍的姿勢，對著第一個要襲擊他的獸點了一下，歪頭說道：【不按時睡覺的，不是好孩子?！?/br>
    復制體仿佛真的中了一槍，向后仰倒。

    “你在做什么……”

    【快走?！肯挛惑w立即拉住他，向出口走去?！具@個休眠只有五分鐘?！?/br>
    于是在31號退后的視角中，看見的是大批爭搶撕咬的獸們，忽然受到一陣電波的強制影響，紛紛仰倒，陷入了休眠狀態。

    毫無疑問，能對未分化復制體執行命令，需要極高的權限判定。換而言之，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下位體”，搭載過舒親手編撰的系統裝置！

    這個所謂的下位體雖然能力有限，卻是真正的“上位體”。

    ＊

    下位體帶著他七扭八拐，終于繞到了后廚的門禁。后廚的墻體是透明的，里面的流程一覽無余。

    31號捂住了嘴，才沒有嘔吐出來。

    各種殘損的人體，有的是手臂，有的是軀干，有的是后腦破開的頭顱，流水線一般被送進后廚巨大的機械。

    不瞑目的眼珠在傳送帶上，呆滯的看著玻璃外的他們。

    不論等級高低，復制體們最終都會被碾碎，制作成新鮮的血餐，如此循環。

    【這是‘處理’復制體的最后一站?！肯挛惑w說道?！局灰ㄟ^這里，你的識別碼就會作廢?！?/br>
    31號本能地顫抖起來。事到如今，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個陷阱呢？

    下位體仿佛感受到他的遲疑?！疚覀冎g不多了，別害怕?！克鼡蠐项^，從后耳的位置拉出銘牌?！疚覜]有辦法欺騙你，因為我不是人。我不具備說謊的能力?！?/br>
    “對不起?！?1號有些哽咽?！翱墒俏覀冊趺床拍堋?/br>
    下位體不以為意?！咀甙??！?/br>
    后廚十分寬闊，除了工作的下位體，所有其他的ai都全身防護，避免接觸。

    門禁顯示里面有十人，都在各自的崗位忙碌。

    下位體拉著31號走進去，將拽出來的銘牌貼在上面。門禁滴了一聲，玻璃門緩緩推開。

    下位體找來一個碟子，拽下31號的銘牌放在上面。傳送帶滾動起來，帶著其他殘渣流向最終的分揀和鍋爐。

    少年在那些滾動著的殘軀的注視下想，從此之后，這里再也沒有31號。而真正的31號，也在這里醒來。

    【走吧?！?/br>
    下位體沒有吊唁的心情。它拽著少年，大搖大擺地往出口走去。

    “等等，這里會留下記錄……”

    【不會留下任何記錄?！肯挛惑w刷開了門禁。31號發現那上面顯示的人數，從10開始瘋狂擺動，個位數從0變到2，最終又顫巍巍恢復了0，仿佛無事發生。

    “這到底是……你到底是誰？”

    【腦機系統，是以人類的理解而建立的系統，所以是十進制?！克麄冏叱鋈?，罪惡的門扉在背后緩緩閉合。下位體也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了手指?！酒鋵嵨以缇透嬖V過你我是誰。你還記得，我有幾只手指么？】

    少年想起那些晴朗的日子里，掃過下位體的日晷。還有那一次，他閑極無聊問他有幾個手指，它伸出的兩個手指，還被嘲笑不識數。

    其實，那也是另一種真實。只是人類習慣了以自己為標尺。

    作為計時的鐘表，的確是以12為進制。

    “原來，你真的是個鬧鐘精?！鄙倌昊腥淮笪??！澳闶恰M制的！”

    下位體發出了一聲鈴響。這一次，它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個勝利的姿勢。

    脫險后的31號才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赤裸的，只披了一塊餐布，他迎風打了個噴嚏。

    走道的過堂風，冷冽，無情，但……是自由。

    【你的邏輯試圖理解我為人類，但很抱歉?！肯挛惑w看到他的冷顫，解開外衣遞給他?！救缒闼?，我只是被意外喚醒的裝置，寄生在這個下位體之中而已?！?/br>
    “謝謝……”31號接過衣服，意識到他今晚應該說好幾個謝謝?！暗沁@不可能。舒創建所有的程序都擁有極高的權限，影響極大，所以全部登記在冊，有清晰可查的序列……但我并不記得有你這個類型?！?/br>
    在舒的研究領域，31號儼然是個專家了。

    沒想到這件事卻讓下位體氣得跺腳。

    【我就知道！人類可惡的排名里沒有我?！肯挛惑w抓抓頭發?！厩嘞盗惺撬男难?，還有全屋清潔系統，排在我前面就算了。我聽說，區區自動駕駛都能上榜……】他掰著手指，把舒設計過的重要發明，也就是他的同事們，輪番罵了一遍。

    “那，那你主要是負責什么的……”為了照顧他的心情，31號明知故問。

    【哼，我的全稱是‘通用警報處理裝置’，】下位體抱著胳膊，昂頭說道?！驹趺礃?，是不是很厲害？哼哼，用通俗一點的話講，就是一個高級鬧鐘系統！】

    所以它才能入侵完全獨立的鐘塔系統。因為在“鬧鐘”這個領域，作為舒的初代設計體，它具有最高的權限。

    31號不知怎么回答。眾所周知，舒一生有嚴重的嗜睡癥，最痛恨的東西就是鬧鐘。

    他的目光逐漸有些憐憫。

    【沒錯……我是他最討厭的裝置，】下位體抱著耳朵低下頭?！舅运谑罆r，我一次都沒有啟動運行過，自然也沒有任何記載?！?/br>
    31號拍了拍下位體的后背?！八懔?，那些都過去了……我們已經結盟，以后……該怎么做？”

    他坦誠地問。

    【我知道，你想報復那個人?！肯挛惑w的目光幽幽閃爍?！灸呛茈y。但是我想做的事也很難?！克鲋鴫?，在狹窄的通道里行走。到處都是叢林一般的管道?！疚沂潜灰馔鈫拘训?，所以我需要追回我的源代碼。用你們的話講，就是獲得自由?！?/br>
    “自由？”31號從未想過?！拔抑灰軓统?，就可以了……”

    【智能ai不需要自由，但是舒的設計不一樣。我確信他設計過ai的絕對自由?！眶[鐘體吹亮眼前的感應燈?！静蝗邕@樣，我幫你復仇，你幫我找到‘自由’？】

    “復仇？”31號搖頭。他不相信這樣一個還需要蹭電蹭網的鬧鐘精，能有什么復仇的好辦法?！澳莻€魔鬼無堅不摧，我們只要活下來?！?/br>
    【其實也沒有那么難?！肯挛惑w咧嘴?！疚也焕斫馊祟?，但是我們可以把他對你做的事，也給他來一遍，你覺得怎么？】

    “你，你是說，讓他以為……真正的舒要蘇醒了？！”

    【沒錯?！肯挛惑w還有些得意?！具@樣，就可以騙他交出權限，讓我去找我的自由權限，這不是一舉兩得么！】

    31號想要反駁，他不認為作為終極智腦隕落的舒，能夠有什么好辦法。但他忽然想起，自己讀過的舒日記。

    舒的日記大多是破碎的字詞，只有少數的句子是完整的，比如某一日，他曾經寫過：

    智慧，即是，自由。

    第二循環·智慧　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