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黑白
說到邢墨與紀清的相遇,那就不得不提邢墨與邢寒的別離。 邢墨向來不是個話多的人,傅歸與他共事這么多年,也只不過有幸見過一次話癆的邢墨——是在他醉酒之后。 剛說到這就被身邊的紀清好奇打斷:“邢墨會喝酒?從沒見過?!?/br> 傅歸望了望不遠處群山的輪廓,低低喃聲:“他是我們中酒量最好的人?!?/br> “這樣的嗎……” 見紀清略略驚訝地睜大眼睛,傅歸卻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輕輕皺眉,半晌才將肺腑里的沉重吐出:“當年,邢寒是在邢墨醉酒后出的事?!?/br> …… 邢墨是后來三位親王中唯一一個出身貧苦家庭的孩子。 可饒是如此,為了延續血脈,邢家堅持生了幾個孩子,像做賭注一樣與天斗命,賭他們的孩子中總會有能活下去的。然而邢家家境貧寒,有的早夭,有的餓煞,甚至有的直接胎死腹中,拖斃生母。 最小的兒子邢墨也一度餓到奄奄一息,尚還年幼的邢寒二話不說削去了自己手臂上可憐的rou,在柴火上燒熟喂給了邢墨。 那一口救命的rou讓邢墨活了下去,他餓得說不出話,只能眼巴巴地、可憐又悲傷地看著邢寒。 滋生出罪惡的念頭,肇始于親弟弟的這一眼。從未讀過書的邢寒蹲守貴族小孩上下學的必經之路,搶他們的錢,搶他們的書,搶他們的零食,把他認為好的都給邢墨。 邢父早在邢母去世前便因為偷盜富人的首飾被關進大牢,或許是遺傳得好,邢寒也漸漸走上這條不歸路,且愈演愈烈。 多年后,邢寒有了個響亮的名號:搖箏通緝犯。 所有的苦他都吃過,所有的惡他都嘗過,邢寒行走在罪惡的叢林中,并為能夠享受犯罪的快感而舒爽萬分。 他像是一個天生的犯罪胚子,經年打磨,變成了最可怖的殺人機器。 邢墨代替他生活在陽光里,卻陰郁冷靜、沉默寡言,而邢寒代替邢墨潛伏在黑夜中,任意恣肆、來去自如。 他們仿佛生來就是一個人,只不過被硬生生劈成了黑白兩面。 進入迷窟,是邢寒的想法。 臨行前,邢墨問:“我們都會活下去嗎?” 邢寒嗤笑:“當然?!?/br> 事實上,邢寒威震八方的惡名很快招惹來了仇人,偏偏仇家要裝作好人的模樣接近那個看似好惹的邢墨,像借此除掉邢家兄弟兩個。 怎會如愿。 在迷窟,邢墨第一次殺了人、沾了血。彼時他手臂僵直,攥緊刀柄的手滿是黏膩且惡心的血液,胃里酸水翻涌,可邢墨沒有吐的欲望。 所有想吐的欲望,早在邢寒喂他人rou的時候便已消湮。 最終還是邢寒奪下匕首,莫名其妙沖邢墨發起火來:“這種事,不是說好我來做?” 聲音提得很高,震耳欲聾,是在兇他還是在安慰他,邢墨分不清。 只覺得頭暈目眩。 邢寒離開了,傍晚又回到二人的暫居地,拎著面具和酒。 邢墨疲憊地縮在角落里,抬起慣常冷漠的眼睛看著他。 “喝點吧?!毙虾砩弦灿芯茪?,但他的目光十分清明,“面具是順手搶來的小玩意,你小時候喜歡……不知道現在還喜不喜歡?!?/br> 邢墨很能喝酒,這件事還是邢寒無意間發現的。某天兄弟兩個交心,邢墨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與邢寒對飲,酒過三巡,邢寒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邢墨神色依舊如常。 最后把邢寒喝倒了。 此時此刻,身在迷窟這樣危險的地方,邢墨深知自己不能沾酒,卻還是莫名其妙接過了邢寒遞來的酒,飲入口中。 味道不對。 可似乎是冥冥之中有某種預感,明知味道不對,邢墨卻一如往常將酒飲下,一杯又一杯。 外面下起了小雨,然后陡轉暴雨,整個天下成了暗紅色。 邢墨喝得暈乎,可他能聽見外面密集的腳步聲,那是幾十個人同時奔跑的腳步聲。 他想站起來,卻被哥哥按住肩膀,邢寒把那個并不可體的小面具戴在邢墨臉上,在暴雨如注的天氣中用晴快的語氣說著:“少兒不宜,不要看了?!?/br> 實際,邢墨也站不起來了。那酒勁兒很大。 外面是暴雨和廝殺,而邢墨則靜靜地戴著面具坐在酒壇間,他能清楚地察覺到親兄弟間屬于心脈相連的那絲線突然斷了,像他的魂也隨之碎成兩片,一片向明,一片向暗。 仇家沖入邢家兄弟的藏身地,只看到一個戴著面具的青年沉默不語地坐在廢墟之中,一聲喊殺,砍刀匕首木棍刺槍全招呼上來,把邢墨扎染成鮮血淋漓的紙人。 沾滿鮮血卻不反抗的青年似乎更讓人畏懼,傷痕交錯的手指輕輕撫上破碎的面具,邢墨將之取下,低垂的視線微微揚起,也揚起眸中宛如實質的殺意。 “早告訴過你們,不要招惹邢墨?!毙夏坪醪⑽床煊X話中的不妥,他只是安安靜靜地說著這句話,而后,忽地露出略顯猙獰與邪氣的笑容,“不聽話,是要付出代價的?!?/br> 那天的暴雨,下到地上便被染成血色,邢墨展現出了幾乎比邢寒還要駭人的殺人天賦,將尸體堆砌成助他上位的rou壘,而其本人則淋著雨坐在戰利品之上,笑得像個瘋子。 就好像一個人的黑白兩面終于共生于同一副身軀之中,滿足而暢快。 在迷窟中,不需要邢墨,只需要邢寒。 真正的邢墨摘下面具,變成在黑夜中游刃有余的邢寒,一旦闖出迷窟,他會再戴上哥哥為他準備的面具,成為白日下沉靜有加的邢墨。 本該如此。 …… 紀清聽得都忘了走路:“后來呢,我怎么遇到了邢寒?不對,那個時候,我遇到的應該是已經分裂出兩個人格的邢墨?!?/br> 傅歸也停下腳步,在兩人面前,是一座不算巍峨、卻異常崎嶇的山丘。他朝這山揚了揚下巴:“據邢墨說,那也是一個雨天?!?/br> “是在這里?”紀清也抬頭打量著面前的山。 在紀清打量山丘的時候,傅歸便轉頭凝視著紀清,察覺到傅歸的目光,紀清稍稍退了半步:“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若是迷窟中其他受你恩惠的人還活著,會不會也如同我們一般把你視作不可玷染的信仰?!备禋w用極輕的聲音說著,“就連幾乎快變成魔鬼的邢墨都耽溺在曦的陪伴中……你好像真的有某種魔力?!?/br> 紀清聽著聽著,一陣失笑:“我倒覺得,與其說我的好,倒不如說進入迷窟的人心中都有這樣那樣的隔閡。我的作用,只不過是解開他們的心結罷了……僅此而已?!?/br> “但那時的曦就沒有什么心事嗎?”傅歸認真而專注地盯著紀清,“怎么會有人進入迷窟只是為了拯救他人?” 紀清稍稍一愣,接著像是沉思起來,他邊思索邊說著:“我記不清,至少現在記不清。記憶里,好像確實有不得不這么做的理由,但我想不起來?!?/br> 傅歸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喃喃道:“虛妄真是沒用啊……” 紀清歪頭:“就知道你是在試探我?!?/br>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傅歸忍不住抬手去揉紀清的腦袋,紀清像只小貓一樣乖乖任他揉了片刻,才猶豫著低聲說:“其實,昏迷的那兩天里,我好像回憶起了一些事,但它們全都模模糊糊的,聽不到、也看不清?!?/br> 傅歸頷首:“沒關系。上山吧,我講給你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