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語從家中出來以后，已經走過了不知道多少條街巷，沈浩謙沒有給他傳來任何消息，他的手機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他懷著卑微的期望看著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直在找，卻總也找不見他。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回到他剛被送到沈家的時候，每天都會躲在房間里，帶著希望悄悄的趴在窗口，等著mama來看他...

    秦瑤答應過會來看他的，他一連等了十幾年，也不愿意相信那句話是假的。

    他很怕，很怕沈浩謙也會和秦瑤一樣，明明答應過會陪他一起走到最后，卻在半路將他一個人丟下。

    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一個人的生活軌跡，那把帶血的尖刀早已經把沈浩謙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從來都不是一株無根的野草，他更像是一根寄生的藤蔓，連骨帶rou的與沈浩謙交融在一起，分開，便是血淋淋的撕扯，肝腸寸斷。

    他獨自一人從白天走到黑夜，街上行人漸少，到最后已經寥寥無幾，沈明語最后又撥了一次沈浩謙的手機，對面還是冷冰冰的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于深夜回到家，精神還是散亂的，思緒還在外面飄著，而他剛一推開門，沈浩諺就哭著跑過來告訴他，二哥跟爸爸吵架，爸爸還動手打了他。

    沈明語的意識都還沒回籠，聞言呆了幾秒，之后才像是于噩夢中猛然驚醒一樣，

    “什么？！出什么事了！”

    保姆韓姨面露難色的告訴他，沈浩謙一身酒氣的回家引來了沈青山的不滿，他把沈浩謙叫到書房訓話，結果沒說兩句兩人就吵起來了。

    “你也知道先生的脾氣，一著急就動起手來了。不過我聽著后來，他們好像...在說你的事?！?/br>
    沈明語腦子里嗡的一聲，“那！那現在呢？浩謙在哪？“

    “他們吵的很兇，后來太太來了才給攔下來，現在二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誰叫都不應聲...”

    沈浩諺抓著沈明語的衣角，抽泣道，“哥哥，怎么辦...我喊了好久的門，二哥都不給我開?！?/br>
    沈明語自己的情緒都穩不下來，卻還是蹲下身拍了拍浩諺的后背，盡力安慰道，“沒事沒事，別哭，哥哥去看看?！?/br>
    他跑上樓梯，沈浩謙的房門緊閉，他擰著把手都沒能推開，里面已經被鎖住了。沈明語一手扶在門板上，即使家里出了這樣的事，但一想到沈浩謙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沈明語的心里，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慶幸。

    “浩謙，是我...”他輕輕叩門，強壓著泣音?！澳阍诶锩鎲?.”

    門里無人應聲。

    沈明語的手掌緊緊的貼著門板，好像這樣就能感受到沈浩謙的溫度一樣，他忍下哽咽，乞求道，“浩謙，我有話想跟你說。你把門打開好嗎...”

    沈浩謙沒有給他回應，鎖緊的房門里仍是一片死寂。沈明語實在擔心他的情況，沈青山對自己這個二兒子一向很嚴厲，以前也經常訓斥他，很少有動手的時候。

    這次怕是他在爸爸面前提起了他們二人的事，才惹得爸爸發了那么大的火氣。

    沈明語并不害怕面對這些，他只想讓沈浩謙平安無事，他不停地叩門，聲音也愈發焦躁，

    “浩謙！你讓我進去好嗎！浩謙！”

    老管家許議在不遠處聽見沈明語的聲音，便上樓來找他，

    “明語?！?/br>
    沈明語回頭看見他，焦慮中還帶著無助，“伯伯...”

    許議自然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看著沈明語，眼里帶著心疼，卻還是為難道，“太太剛才一直在找你，你不如先...”

    許議話沒說完，沈浩謙的房門忽然有了響動，里面門鎖被撥弄一聲，之后一只手臂從門縫里伸出來，直接把沈明語拽進了房間里。

    沈明語還沒反應過來，整個身體就被拉了進去，現在已是深夜，房間里又沒有開燈，沈明語只覺得眼前黑漆漆的。他背靠著門，沈浩謙則是站在他身前，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身體緊緊的貼著他，他看不見沈浩謙的臉，房間里就只能聽見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浩謙...”沈明語情緒不穩，說話還在顫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有沒有受傷...”

    沈浩謙累極了，他依靠著哥哥溫熱的身體，聲音已沒了朝氣，“我沒事，哥哥別擔心?！?/br>
    沈明語在自責與悔恨中失魂落魄的找了他一天，他總覺得沈浩謙不會再給他機會了，所以他的腦海中總是不自覺的幻想出他與沈浩謙再次見面時，對方會以一種怎樣的冷漠面對他。

    可如今在這黑暗的房間里，沈浩謙就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靠在他身上，用喑啞的聲音，向沈明語暴露出他掩藏在心底深處的脆弱。

    沈明語心痛的無以復加，他只能是緊緊的抱著他，眼淚止不住的崩落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

    “哥哥不要跟我道歉，是我對不起哥哥...”兩人雙雙隱藏在黑暗里，只能聽見沈浩謙的聲音，疲憊中帶著安撫，“我以后不會再說那樣的話，讓哥哥傷心了...”

    沈明語哭著搖頭，他直起身子，房里太黑，他摸索著捧住沈浩謙的臉，依稀能看見他眼里澄澈的光，

    “浩謙，我是喜歡你的...”他的表白被哽咽聲數次打斷，“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他話說的焦急，就怕沈浩謙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來來回回的說著喜歡，直到沈浩謙吻住了他的嘴才停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沈浩謙沒有深吻，只是輕觸著他的嘴唇，“我知道哥哥只是不善表達而已，哥哥的心意，我都知道的?！?/br>
    沈明語苦苦找了他一天，那種害怕再次被拋棄的恐懼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去，此時他抽噎著抱著沈浩謙，更是一刻都舍不得放開。

    沈浩謙輕輕拍著他，“好了，哥哥，別哭了，你先聽我說好嗎?！?/br>
    沈明語的臉上還留著濕漉漉的淚痕，沈浩謙把他稍稍扶正，之后往他手里塞了個小紙團，

    “這是她的地址，我知道哥哥一直在找她，雖然...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正確，但如果這是哥哥的心愿，　我還是希望哥哥，如愿以償?！?/br>
    手里的紙團皺巴巴的，好像被手心的汗水浸過。沈明語患得患失的以為沈浩謙負氣出走就是因為生他的氣，卻沒想到他跑出去這一天，竟還是為了自己。

    他握著手里的紙團，所有的情緒一起涌上來，堵在喉嚨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沈浩謙輕撫著他的臉頰，抵著他的額頭說，

    “最近家里不太平，哥哥見過她之后，就先別回來了。早些回學校去吧?！?/br>
    意識到哥哥要拒絕，沈浩謙提前伸手擋住了他的嘴，“哥哥乖，聽話，家里的事有我。哥哥相信我好嗎?！?/br>
    沈明語怎么可能答應他，他拉下沈浩謙的手，問他，“你都跟爸爸說了，是嗎？”

    沈浩謙輕聲道，“嗯?！?/br>
    沈明語心痛道，“可這是我們兩人的事，光靠你一人怎么解決？”

    沈浩謙笑了一聲，“難道哥哥想我們兩人一起，在他們面前打感情牌嗎？我并不想這么做，我們之間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不堪。我從沒有把別人的看法當成一座無法跨越的高山，即使是爸媽他們也一樣。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讓他們以后不要干涉我們的私生活，僅此而已?！?/br>
    父母的性格他們自然是了解的，沈明語凄然道，“他們一定不會同意的?！?/br>
    沈浩謙故作輕松的捏了捏沈明語的臉，“難道他們不同意，哥哥就會跟我分手嗎？”

    “不...”沈明語低頭，喃喃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br>
    其實有那么一瞬間，沈浩謙是后悔的，秦瑤的事情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刺激，他一時沒壓住過激的情緒，在爭吵中跟沈青山坦明了他跟哥哥的一切。父親的盛怒是可想而知的，可沈浩謙并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至少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不讓哥哥受到傷害。柳家人用八十萬毀了秦瑤一輩子，這筆債已經壓在了他的頭上，就算他用盡心力，也很難彌補萬一。

    沈浩謙有時候也會回想，卻總也想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對哥哥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哥哥剛來沈家的時候，他才剛上小學，那時他還是家里的獨子，因為性格孤僻所以也沒有同齡的玩伴，沈青山最初也是有心讓他們兩兄弟搞好關系的，他把九歲的沈浩謙領到沈明語面前，讓他叫他哥哥，那時候沈明語比沈浩謙要高處許多，沈浩謙抬頭看他，向來排外的小少年看著眼前一直低頭閃躲的沈明語，還是叫了一聲‘哥哥’出來。

    沈明語聽后，只是對他笑了笑，尷尬生澀的笑容，還帶著些迫不得已的無奈。

    那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哥哥，跟他有著相同的血緣，沈浩謙從那一刻就感覺到，哥哥與其他那些來家里玩鬧的孩子是不同的，即使兩人僅僅是初次見面。

    在沈浩謙的房間旁邊有個小小的休息廳，三面落地窗的設計讓這里的光線十分充足。休息廳的角落放著一個吊椅，鏤空的梨形花式編藤，里面鋪滿了蓬松的抱枕，　沈浩謙兩三歲的時候偶爾會窩在里面睡覺，后來長大了一些就很少在上面玩了。

    有一次他回房間路過那里，正好就看見沈明語坐在吊椅上看書。哥哥并沒有懶散的斜靠在柔軟的棉墊里，小小的身體在這休閑椅上坐得筆直，他將攤開的書本放在膝蓋上，手指搭在書頁一角，每翻過一頁長長的睫毛就會往上跳一下。哥哥似乎很享受這片刻的安寧，他的兩只腳搭在地面上還會帶著吊椅輕輕的晃。

    沈浩謙就這樣站在墻邊，一直都沒離開，直到沈明語抬頭想放松一下脖子的時候，才在不經意間回頭看見了他。

    沈浩謙遺傳了mama的德國血統，一雙異色的眼睛高貴而神秘，這讓沈明語很難相信這竟是他的親弟弟。他是個不入流的私生子，沈浩謙才是爸爸名正言順的兒子，就像古時的嫡庶尊卑有別，他永遠沒有資格跟沈浩謙站在同一位置上。

    他見沈浩謙一直盯著自己，以為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沈明語慌忙的從吊椅上站了起來，緊張道，

    “你，你是要坐在這里嗎？

    沈浩謙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看著他。

    沈明語被這個九歲少年的眼神嚇得怕了，他合上書，匆匆說了句對不起，然后就跑回房間去了。

    自那以后，沈明語就再也沒坐在這里看過書，每次沈浩謙路過休息廳看見那張空蕩蕩的吊椅，心里總會涌上一小股遺憾。

    如果當時，沒讓他發現自己就好了。

    后來他就開始慢慢習慣在暗處悄悄的觀察哥哥。他發現哥哥與他一樣，孤獨的生活，日復一日。他沒有玩伴，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爸爸只是給他提供了物質需求，卻從沒有跟他談過一次心，mama就更不用說了，那些刻薄譏諷的話，把沈明語的自尊一次一次的踩在泥里踐踏。

    對于這些，沈明語一直都是默默的忍受著，即便是柳玉梅轉身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朝她的背影投去任何怨懟的眼神。

    這一切沈浩謙都看在眼里，可那時的他沒有任何辦法，他也曾試著勸mama不要苛待哥哥，可換來的卻是柳玉梅認為沈明語私下里挑唆了他的兒子，對沈明語的責難更是步步緊逼。

    后來沈浩謙上了初中，跟哥哥進入了同一所學校，他以為脫離了家人以后哥哥與他的關系會親密一點，可沈明語在高中部，兩人根本就很難有交集。沈明語長相出挑，受女孩子喜歡，可即使他多次拒絕，也總有人會嫉妒他，學校里的風言風語從沒斷過，同學之間對于他的流言也會顯得更有興趣一些，沈明語從小就習慣了被四周的非議侵擾，所以對學校內的傳言表現的很漠然。

    但沈浩謙卻根本聽不得這些。

    他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是因為在食堂聽見了兩個高中部的人在議論那些有關于哥哥的毫無根據的流言，他把沒喝完的熱湯澆在說話那人的頭頂上，之后三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他一個初中生跟兩個高中生打架，力氣和體格都不占上風，但他因為憤怒發了狠，愣是沒讓那兩個人在以多欺少的局面上占到任何便宜。

    后來他因為受傷住進醫院，面對老師和父母的一再追問，他硬是不肯說出這次打架的原因，因為他知道如果說了，哥哥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那時的他還太薄弱，根本無法站到哥哥身邊。二樓的休息廳內，窗下的那張吊椅還在空空的晃，他一直希望能給哥哥一段安寧的時光，讓他能再次無憂無慮的沐浴在陽光下。

    他在等自己慢慢長大，當他終于認為自己有能力保護哥哥的時候，才敢從黑暗中走出來對哥哥開雙手。

    哥哥軟綿綿的身體熱乎乎的伏在自己懷里，肩膀因為抽泣一直在微微顫著，沈浩謙根本不怕父親的雷霆之怒，他只怕父母會把這一切都遷怒到哥哥身上，他沒有想出更好的應對計策，只能讓哥哥先行離開。

    沈浩謙輕輕的蹭著他的臉，靜靜的說，“哥哥，我之前說過，我們是一定會一起走到最后的，不論他們是什么態度，我們的結局是不會變的，哥哥要相信我...”

    沈明語抱著他，連撒手都不舍得，“我當然是相信你的...”

    “那就乖乖聽我的話，現在爸爸應該還不知道你回來了，你先離開這里，至少，要先見過你mama再說...”

    沈明語根本丟不下他，“可我...”

    沈浩謙一手抱著他，一手伸到后面，壓下門舌，走廊外的燈光透進來，黑暗的屋內亮出了一條筆直的線。

    沈浩謙沒有送他出去，他依舊站在黑暗里，只是把沈明語向門外推了推。

    “快走吧，別讓爸媽聽見聲音?！?/br>
    沈明語還想搖頭，沈浩謙就已經把他推出去關上了門。從兩人剛見面開始，沈明語一直都沒能看清沈浩謙的臉。

    寫著秦瑤地址的紙團還在手里握著，沈明語站在走廊里，還沒來得及做出判斷，就聽見一個尖銳的聲音穿進了耳朵，

    “沈明語??！”

    柳玉梅從樓梯上下來，眼中的恨意仿佛要將沈明語生吞活剝了一般，

    “下作的東西！居然把那些齷齪主意打到我兒子頭上！”

    她兩步沖過來，抬手就要打沈明語的耳光，沈浩謙在房間內聽到動靜，開門出來站在哥哥身前，急忙握住了母親即將下落的手臂。

    “媽！你干什么！”

    也是在這個時候，沈明語才突然知道沈浩謙一直躲在黑暗里的原因，他的右側臉頰上帶著明顯的指痕，嘴角已經破裂，血跡干涸的凝固在唇邊。沈明語呆呆的看著他，一時間連心痛都忘了...

    柳玉梅見沈明語呆愣愣的不躲不閃，更是惱怒的想要上手打他，偏偏沈浩謙一直攔在他身前讓她無法下手，柳玉梅憤恨的甩開他的手臂，怒言道，

    “兒子！你被他灌了迷魂湯了嗎！”

    柳玉梅還想再動手，沈浩謙一邊攔她一邊把她往一旁的房間里推，柳玉梅嘴里的辱罵一直沒停過，沈浩謙截住她的話，壓低了嗓音，眼神暗沉，“媽，我有事跟你說?！?/br>
    在進入房間之前，沈浩謙急促的朝沈明語使了個眼神，意思讓他趕快離開。

    沈明語剛想沖過去，后面忽然有人拉住了他。

    老管家許議一直很心疼這兩個孩子，他知道柳玉梅一定會找過來，所以一直在房門外守著，他拉住沈明語，勸他說，

    “先生和太太都還在氣頭上，你就別再去刺激他們了，聽伯伯的話，先出去等他們冷靜下來再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