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城伸手接過自己這新任侍奴奉上的茶——用玻璃杯沖的龍井，顯然這人沒找到該用的紫砂茶具在哪。茶葉倒是不要錢一樣放了大半杯，越泡越是舒展，即將占滿玻璃杯的整個空間。

    面前坐著的莫老先生也接了茶，臉上的神情一言難盡，沒喝，就放在眼前供著了。

    江凜默了默，頂著一張被抽得滿臉紅痕的臉，就在季寒城腳邊跪下了。

    季寒城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苦得一抽，面無表情地咽下去，心里默默為江凜晚上該挨的罰加了個碼，又抬頭問面前頭發半白的老人家：“莫先生，您的來意我知道。這兩日我本來也想去您府上拜訪的?！?/br>
    “是?！蹦n遠站起來，向季寒城深深行了個禮?！吧僦骷磳⒔尤渭炯?，老朽不才，但自問管理家主內宅也算有些經驗。若少主不棄，老朽也該搬過來了?！?/br>
    “多謝莫先生。以后宅內的事務就交給您了?！奔竞且矝]客氣，和莫蒼遠商定今明兩日就請老先生住過來做管家，下仆廚師都交給莫蒼遠安排給他過目確認，又看了一眼腳邊的江凜。

    “我目前就收了這么一個侍奴，以后也請莫先生教教他規矩?！?/br>
    “老朽自當盡力?！蹦n遠和江凜眼神一對，又一言難盡地把眼睛轉開了。

    夜翼的首領隱姓埋名跪在少主腳底下當侍奴還拼命給他打眼色，這叫什么事啊。

    既然已經說定了要住過來管理季宅，莫蒼遠直接打電話搬家、安排人手。沒出多一會，四個利落的下仆與一個圓圓臉的廚娘大嬸就搬著箱籠入住季家。

    吃過午飯，下午季寒城去公司，莫蒼遠又帶著幾個下仆轉了一圈，安排好活計，自己一個人默默走進季寒城的書房。

    那個面容清俊的高挑青年正老老實實跪在墻角，面前攤了一本很厚的家規，右手握了支筆，冥思苦想地在家規上畫道道。

    “…您這是干什么呢？”莫蒼遠關好門，無語地問。

    “正研究少主晚上應該怎么抽我?！苯瓌C又畫了一道重點，抬起頭，打了個招呼?！澳壬?，好久不見?！?/br>
    夜翼中人，身份向來是極密。莫蒼遠身為當年季巍身邊的管家，這位明面上是網絡工程師的江凜實際上還有另一重夜翼首領身份，知道這件事情的人為數不多，但自然有他一個。

    莫蒼遠拽了個墊子，坐在他身邊，問道：“怎么回事？少主不知道？”

    “…啊?！苯瓌C放下筆，有點苦惱地揪了揪頭發?！澳仓?，少主還沒到接手夜翼的時候?！?/br>
    “是?！蹦n遠點點頭，“按說，從主山歸來，正式接任季家，夜翼才能放在他手里。但你這…”他又看了看江凜頸上的項圈，“怎么罪奴了？”

    江凜嘆了口氣?！耙挂碜隽它c事，暫時還不方便和您說。交接的時候出了點岔子，被蘇十七看到了，我沒辦法，大庭廣眾下殺了他遮掩。還好我事先有點準備，把殺人動機圓過去了?！凰谰筒诲e，罪奴跑不掉了?！?/br>
    “……這?！蹦n遠無語地皺起眉頭，“比起去主山當死士做苦役，你給少主做侍奴倒確實是個主意。但少主遲早接任家主，你現在和他說明身份也不算逾矩，怎么不說？”

    “您也知道少主下周就要去主山?！苯瓌C抬起頭?！爸魃侥欠N地方，看起來莊嚴清凈，實際上誰知道有什么人在背后等著，他只能帶一個侍奴，我跟著也放心點?！?/br>
    莫蒼遠也點了點頭，“我本來也聽說你們打算讓夜翼出個人做少主侍奴，倒是少主不肯?！憔痛蜻@先斬后奏的主意？”

    “這倒不是最主要原因，這事又不能總瞞?！苯瓌C苦笑一聲，神情有點無奈?！澳次疫@身份，不但是罪奴，又殺了蘇十七。去了主山就是挨欺負的，死倒死不了，不扒層皮也出不來。要是少主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怕他態度不對，被看出端倪來?；貋碇笪以俸退f?！?/br>
    “你這意思，就是怕他在主山護著你？”莫蒼遠揉了揉眉心。

    “少主心性你也知道，我是他的侍奴，他本來也會護著我。太關注了反而怕落在有心人眼里?！苯瓌C咬著筆，又翻了一頁家規，有點含糊地又說：“再說，讓蘇家先出出氣，免得惦記著以后再來找我，也挺好?！?/br>
    莫蒼遠無奈地揉揉發疼的腦袋，又忽然問：“這事，老家主知道嗎？”

    老家主指的是季寒城的親爺爺，那位老爺子已經八十余，向來不太愛管事，季巍去世后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來代家主位，但總之也是季家的太上皇，此刻住在千花山腳下的一座別院內療養。

    江凜答道：“這事老家主也點頭了?！f先讓我陪著少主去主山，回頭再給少主換幾個新侍奴，讓我就拿這侍奴身份做幌子，暗中再管夜翼的事。我想著…等少主接任家主，應該對這安排也沒什么不滿意的?！?/br>
    “行吧。既然這樣，我倒也沒什么好說的?！蹦n遠點點頭，又湊過去看了看江凜畫線的家規段落?！白鳛槭膛?，您這家規未免太不熟，老朽也就只能按規矩教您了，之后冒犯可勿怪?！?/br>
    “…我知道，您也是該罰就罰，我都有心理準備?！苯瓌C耷拉下肩膀，“現在就是侍奴，不用優待。管飯就行?！?/br>
    “吃的您放心，回頭我把菜單拿來給您過目?！蹦n遠知道這位江統領沒什么別的毛病，只是由于年少時的一些過往，對于“好好吃飯”這一件事極為執著。

    他站起身來，敲了敲咔吧作響的膝蓋關節，又問：“今天是犯了什么事要挨罰？”

    “……呃?！苯瓌C抬起手捂住了臉。他當時腦子是有點抽，這話他還真不太好意思說。

    “管罰的事情除了家主就是我這老頭子說了算，江大人，您現在身份是侍奴，因何事受罰都是要造冊登記的?！?/br>
    “無故脫衣服勾引少主？”江凜沉默一下，破罐子破摔地說。

    “……”

    莫蒼遠滿臉“你們年輕人真會玩”的表情伸手拿過家規，刷刷翻了幾頁，放在他面前。

    “可輕可重……您自己找少主罰吧?！?/br>
    －－－

    季寒城下午在季氏礦業的總部找了季思思和幾位高管聊了聊公司的財報和下季度的運營方向，又理了理股權分配的幾項細節，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偏西了。

    原想回家和莫先生再理理家宅細節，再把以后接任狼主的規矩再理清楚些，腕上的通訊器忽然跳出了一個通話?！菢擞浿鴥炏燃墑e最高的暗金色提醒。

    季寒城怔了一下，接通，規規矩矩地叫了聲“老家主”。

    “晚上過來吃頓飯?！币粋€有點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就說了一句，直接掛了通訊。

    季寒城這位爺爺向來不大喜歡這種高科技玩意，向來通話能少說便少說。若依他的意，不如養幾籠鴿子，每日給小輩們飛鴿傳書?！澴拥目孔V程度實在比通訊器差太遠，被小輩們圍著懇求了許多天，老爺子終于也就湊合了。

    太上皇召喚，當然不能不理。沒多久，衛叔就駕車帶著季寒城來到了老家主日常療養的千花山腳別院。別院清凈簡單，除了基本的安保和醫療外，只有老家主與一位從年輕時就隨侍的老侍奴一起居住，以及數位照顧生活起居的侍從。

    在門口與兼任管家的老侍奴清先生見了禮，季寒城跟著向內廳走去。清先生也七十余歲了，面容清癯，身姿還是挺拔，是個一看就知道年輕時定然曾經俊朗出色的老人家。

    黑狼年少時血脈暴戾，總需要在侍奴身上發泄，年歲漸長后血氣平穩，慢慢也能控制，大多黑狼主年過四十后便可遣散身旁侍奴。但清先生自年少起一直陪在老家主身邊，再未離開。

    內廳已經擺好了一桌簡單家宴，七八樣清淡小菜。季老爺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季寒城見了禮，老爺子大手一揮：“坐?！庇窒蛑⒃谒砗蟮那逑壬坏裳郏骸凹已?，你站什么站，你站著小崽子配坐？”

    清先生笑笑：“好，聽主人吩咐?！闭f著就在季老爺子下手邊坐了。

    季老爺子年輕時也收過四五個侍奴，有過數個妻妾，現今留在身邊的，卻只有清先生一位。季寒城忽然想，如果自己也有幸活到這個年紀，真能和自己一起到老的會是什么人？

    季寒城腦子里浮起江凜那張干凈耐看的臉來，又想，不知道這個人上了年紀會是什么樣子。

    季老爺子喝了一口茶，向季寒城說道：“等等季耀光也來，我有點事和你們說，就索性叫你們來吃個飯?！?/br>
    季寒城答應了一聲，季老爺子又問：“侍奴收了？”

    季寒城一怔，試探著問：“您也知道？”

    “我不點頭，凌陌那小子敢往你身邊塞人？”季老爺子哼了一聲?！澳隳莻€侍奴我知道，信得過，就帶身邊吧?！?/br>
    季寒城又應了聲是，心里更加安定了些，又有些疑惑，問道：“您又是怎么知道他的？他這罪奴的身份…”

    季老爺子瞪他一眼，“季家凌家出色的后輩我有哪個不知道？那些細節等你繼任家主，開了權限，自己看去?！?/br>
    季寒城還想再問，門口一串腳步聲，侍從引著他大伯家的堂哥季耀光與貼身侍奴靈靈一同進來了。

    季耀光化成人型也是身材高大，人模狗樣，五官端正帶著黑狼族特有的一點兇戾。靈靈是個身材纖細的大眼睛男孩，下巴尖得我見猶憐，乖乖順順跟在季耀光后面。季耀光也向老爺子見了禮，坐了，靈靈就在他身后站著侍立。

    昨日在千花山礦洞內季耀光不請自來試圖壓季寒城一頭，卻當著一眾下屬被一腳踹出幾米遠。季耀光看到季寒城，滿臉別扭。季寒城假裝看不懂他滿臉“別提這件事”的表情，笑瞇瞇說道：“堂哥，昨天我事急從權，踹你那一腳有點狠，你別放心上?！?/br>
    “……我知道你是好心，多謝了?！奔疽飧砂桶偷卣f。

    “哦？怎么回事？”季老爺子意外地看著這兩個向來明爭暗斗的孫子。

    季寒城簡單把昨天千花山礦下的事情講了幾句，季老爺子就瞪起眼睛?！昂[。千花山又不是你的資產，去湊什么熱鬧？被石頭砸一砸才好，把腦子砸清醒點！”

    季耀光低下頭，應了聲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眼底壓下一股戾氣。身后站的靈靈瑟縮了一下，把袖子又拉了拉，試圖遮住下面的幾道青紫色痕跡。

    說完這段插曲，季老爺子招呼兩個孫輩吃了幾口菜，終于說到了正題：

    “叫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這兩日得到了主山的消息，下周的主山修業，你們倆都去?！?/br>
    季寒城一怔。按說，這修業是繼任家主的修業，原本只是他一人的。

    季耀光一愣之下喜上眉梢，又強自鎮定，問：“蘇家說了原因嗎？”

    “蘇家傳消息來，說這次主山修業，索性將這幾年成年的純血狼都叫去，一并學些狼族事宜。我們季家，寒城和耀光兩個都是純血黑狼，就一并去。凌家也有條純血小狼，叫什么凌愷的，也去?！?/br>
    說完，老爺子又補了一句?！盎貋磉€是寒城繼任家主，耀光以后也多管些事?！?/br>
    季耀光答應一聲，神情明顯地失落下去。

    季寒城也應了，微微皺起眉。原本一人的主山修業變成多人，這其中會有什么變故，就更加難以預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