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是一只貓，可能也不是，他不知道貓以外的四足毛絨生物長什么樣子，他是在一輛運送車上被生下來的，車上有一只大貓和幾只長得和他很像的小貓，金是小貓里最小的一只，胎膜包在身上，掙扎不出來，大貓以為他死了，一腳把他踢到車箱烘臭的角落里，和一地的羊水胎盤作伴，打算把他當做產后的儲備糧。破舊的箱底有個小窟窿，金從那個洞里掉了下去，掉在一條很長很長的新磁路上。

    但是藍說他是貓，那他就是。藍在路上撿到了他，藍干嘔著剝開金身上腥臭的胎膜，從黃黃黑黑的水里把黏得像一團大糞的金挖了出來，金的臍帶是被他無意間扯斷的，藍拍打了金的屁股十五次，讓他把肚子里的水吐了出來，發出“咕嗯——咕嗯——”的啼哭。

    藍當時很嫌棄他，又臭又臟，但還是撕下了舊畫本里的一頁，把金包住，偷偷帶了回去。

    藍沒有家，他住在孤兒院，金就掉在孤兒院的后墻外。雖然處于孤兒潮的尾聲階段，藍也不缺食物，最近幾個月經常有貴族捐獻資金，即使他們的身后跟著烏泱泱的記者和點評家，除此之外，藍還是孩子們的老大。

    藍這時候還瘦瘦小小，既不魁梧，也沒有雄壯的吼聲，但他在這群瘦鵪鶉似的平民孤兒里，已經是數一數二的高了。

    藍給金喝了他午餐里配的奶，每天兩盒，一盒是藍自己的，一盒則由孩子們上供，孩子們按床號給藍送奶，從一號到最后一號，然后再重復，他們本來沒有多情愿，藍在盥洗室里背著瑪麗女士把金洗干凈，擦干毛發，露出他深橘色的圓眼睛和亮金色的柔軟毛發以后，藍每天能收到的奶盒變多了，一人一貓都喝不完，送奶來的人可以和金玩一會兒，摸摸他的皮毛或者把他抱在懷里，金后來再想起來，對藍出賣自己，自己還心懷感恩反復舔他手心的行為有點哭笑不得。

    瑪麗女士是個大問題。

    金很快能聽得懂一點人話，有天晚上，一個早早就戴上眼鏡的女孩舉著一本動物圖畫書和藍說：“金肯定是只豹子，或者獅子！你看它額頭上的點點，它的頭也很大！”

    藍靠在床頭，搖搖頭：“它是貓?！?/br>
    女孩把書晃到他眼睛前：“你看！瑪麗夫人一定會反對的！”

    如果真的是只小貓，倒沒有很大的問題，瑪麗夫人最多把它趕出門去，藍還可以偷偷撿回來，可要是會長成食人猛獸的“貓”，那可能就不同了，這里沒有動物園，因為貴族們不會允許，這會讓他們產生厭惡，代入幻想自己的獸型被人囚禁觀賞，多野蠻啊，所以金很有可能被交給可以合法處理他的某種機構，或者丟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可是金沒有捕食能力。

    藍用兩只手圈住在一旁玩紙團的金把他舉到自己面前，然后低頭看看女孩手里的書，又扭頭看看金，突然微笑著說：“那我們把他扔了吧？”

    女孩呆呆地“啊”了一聲，就看到藍一下拎著金坐起來，打開身后的小窗子，把金伸到窗邊，窗外除了漆黑濃墨的夜空，就只有空曠無人的地面，偶爾有夜行動物啼鳴不斷，如果掉下去，金會先變成rou泥，然后填滿其它動物的胃袋。遼遠而孤單的恐懼瞬間讓金“咪嗚咪嗚”地尖叫出生。

    同時高分貝尖叫的還有那個女孩子：“啊——！”

    藍立時將金從窗口下撤回來抱進懷里：“噓?！?/br>
    “你瘋了嗎，這樣掉下去它會死的！”女孩子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金也被嚇得渾身毛發悚立，尖細的尾巴直直地翹起，在藍的懷里不停地鉆著找庇護處。

    “那你為什么要給我看他是獅子的證據呢？”藍俯下身，把金塞進自己的衣服里，金從小就喜歡這個地方，然后把書撿起來，撕掉了那一頁，往窗外一丟，書上的獅子代替了金，從窗子里跳了出去，“金就是一只小貓，好嗎？”

    金確定了，藍可以當上領頭羊，拳頭厲害是其一，嘴巴厲害是其二。

    他還有點讓人恐懼的特質。

    女孩替他保守了秘密，還幫他說服其他人守口如瓶，藍會用自己的方式給予她感謝。

    幾個月后，女孩的領養候選家庭陸續來看她，瑪麗夫人會幫她把關，但是她自己的選擇也至關重要。

    女孩把自己的選擇權交給了藍。

    藍于是抱著金在幾組家庭的腳邊都摔了一次，每一次都穿得像個小乞丐，然后把金從手里面扔出去，金沒有摔得很慘，卻總叫得凄慘嚇人。

    最后藍選了唯一一個把金抱起來還給他的，并且告訴那個小女孩，要和那位夫人更親密些，因為她還摸了藍的頭發。

    金對這種方法嗤之以鼻，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

    但是瑪麗夫人給藍買了兩天的奶油蛋糕，金得到了舔奶油底的許可。

    藍養了金三年都沒有露出馬腳，他有時候也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金這么久都沒有長大，按理來說，不是貴族變形而成的野生獅子，每一年的體型都應該倍增，可是金還是剛撿到時的大小，瑪麗夫人就算看見金在藍的窗臺上，也總以為是只野貓，甚至這位心善的女士還會在墻角下放一些碎食，以供金和其它真正的野貓食用。

    金和藍很快知道這是為什么了。

    有天晚上金做了個夢，他再次從高高懸掛的zigong中滑出，順著長到沒有盡頭的路，呲溜，滑到一個藍色眼睛的男孩手里，只不過前一次他要窒息著死去，這一次，他的心里有莫名的快樂和期待。

    再一睜眼，他發著高燒渾身無力，藍就在身邊，突然變得好小好小。

    一伸爪，應該會在藍的胸口上按住，然后金可以舒舒服服地翻個身，結果藍一下平移出去，“嗵”地掉在了地上。

    金這時才意識到，不是藍變小了，而是他長大了，長得和藍一樣大。

    怪不得藍一直說他小，原來他和藍一樣，還是青春期都沒到的幼崽。

    清醒過來的時候，不知道誰搬動了他，他發現居然自己在孤兒院大門外，瑪麗女士一把把他抱在懷里，一面親吻他的額頭一面問這個寶貝是從哪里來的，金去看藍的眼睛，藍之所以叫做藍，是因為孤兒不會得到正式的名字，除非他們真正被領養，因為深邃而藍如寶石的眼睛，才暫時取了這個簡單的代號。

    這時，海水似的瞳孔不再明亮了，藍的臉上還有薄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金晚上伏在床頭問他：“我變成人了，你不高興嗎？”

    藍點點頭：“你要是貓，我還能帶走，你要是人……以后我們就不能一起生活了?！?/br>
    金不解：“為什么，他們可以一起領養我們兩個??？”

    藍抿了抿嘴唇，臉上尚有嬰兒肥一擠而過，很快被一種及其不符的世故代替，而金很討厭這一部分的藍，藍說：“你知道嗎，貴族的孩子們都是先當人的?！?/br>
    金會錯意：“先當人就更厲害嗎？”

    藍笑了笑：“不，你更厲害，這么多年來，從動物變成人的不多，可以說……很少?！?/br>
    金的眼睛一下亮起來，他對這些事情還處于很懵懂的狀態：“那不是好事嗎？”

    藍點點頭：“是好事?！?/br>
    金伸手晃晃他的肩膀：“那你干嘛不開心？”

    藍說：“剛才瑪麗夫人抽了你的血，等到血液結果出來，你的貴族血統一定比那些將軍兒子們還純，與你血緣最近的那一支家庭會找上門來，而他們不會想收養我?！?/br>
    金很訝異：“我不要去貴族家！他們都很虛偽，還裝模作樣，我們去個平民的家庭不好嗎？”

    藍說：“他們不會允許你流落在外面的?！?/br>
    金猛地往床上一坐，負氣道：“反正我不要?！?/br>
    藍“呵”地一笑：“金，相信我，你會愛上這種虛偽的?！?/br>
    藍的話金沒有搞懂，只能低著頭看藍吸著每天的奶盒子，金是第一次變成人，就像貴族的孩子們第一次變成獸型，總會有一段時間因為基因變化而變不回去，失去了毛尾巴和圓耳朵的金失去了孩子們白給的奶，配餐的那點又不夠他喝的，他只能眼巴巴地盯著藍，藍默然，把自己喝了一半的奶遞出去，伸手抹掉自己嘴唇上的奶漬，金耳朵一豎，又習慣性地要湊過去舔，被藍揪住了后頸的皮。

    金的家族很快找來了，金即將擁有一位魁梧英俊的父親，和一位美麗如蘭的母親。

    在這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頭原生母獅在斯萊登郡星被殺死，她是某種基因實驗的產物，因為貴族的新生率在逐年降低，于是有了反推變形的實驗辦法，她和其它數頭母獅，包括她的孩子也是實驗的一環。小獅子們沒有在預定的期限發生突變成人形，卻因為母親孕期被注入了大量的實驗藥物而先后夭折，這代表這頭母獅沒有誕下實驗所需的幼崽的能力，她的價值已經趨近于零，出于人道，這個家族替她選擇了無痛注射死亡。

    結果第二天金的血液檢測結果出來了，證明她不是沒用的。

    金的心臟不知為何很痛苦地想念著名為“母親”的生物，藍輕輕抱著他，還把他當成“小貓”：“沒事的，沒事的，她拋下了你，她是野獸，野獸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藍最后還是幫金試探了一次這對夫婦，他手里捧著奶盒搭成的小堡壘，撲窣撲窣，掉在他們腳邊，果然一抬頭，看到兩張公式化的笑臉。

    金最后果然還是被拉恩家族領養了，由于拉恩夫婦的要求，他們的信息全程保密，這種實驗對于他們來說是大丑聞，藍以為金是自然變異的，瑪麗夫人也不敢告知他真相。金和藍只以人形相處過五天，金大哭的樣子在藍眼里還是很陌生。一頭金發的淚眼男孩在藍的視野里越縮越小，從那條撿到他的路滑走了，變成一個金色的點，金色的點在藍色的天幕下跳動，變成一只金色的貓。

    比起直接咬斷脖子拆骨吃rou的恐怖母親，拐彎抹角面帶微笑的虛偽家庭對于金，或者對于人來說才是更優解，只要他能平安長大，性命至少是無礙了，可是藍的心里梗得難受，好像一抬頭，金還在窗臺上舔爪子里的奶。

    晚上瑪麗夫人照例拿來了兩盒奶和一個蛋糕，藍郁郁地翻了個身，枕頭上有幾根短而亮的毛發。

    溫暖干燥，微胖的手指撫摸在他的頭上，和會勾住發尾的尖爪完全不同：“這是那孩子的留給你的?！?/br>
    藍怔怔爬起來，瑪麗夫人替他扎好了吸管，遞到他嘴里，藍默默地喝完一盒，一覺睡到天亮，醒來的時候，瑪麗夫人依舊慈愛，孩子們依舊吵嚷不休，他看向自己雖然陳舊但依舊潔白的枕頭，似乎覺得上面應該有幾根金色的毛發。

    三年之后藍才被貴族領養，彼時他十二歲，有了個新名字。

    克萊因·迪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