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夏毓打來的電話,無外乎詢問情況。 賀琰望著病房,護士似乎做完了工作,推著治療車出來。與他對上視線,又不動聲色移開。 “確定不需要找陪護過來?” 賀琰說:“不需要?!睙?,本想點根煙,出來匆忙忘了帶打火機,只得作罷,“我一個人,夠了?!?/br> 回憶起對方將阮玉囚禁的畫面,夏毓不免嘆氣,“行吧,那他現在狀況怎么樣了?” 賀琰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說:“還好吧,還是老樣子,沒什么……特別變化?!?/br> 話都這樣了,再詢問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會更尷尬,夏毓深知此理,沉默幾秒,只得說:“若是還有什么不懂、或是困難的事情……” “沒有,”賀琰道,“目前沒有?!?/br> 夏毓一時無言,又聽賀琰一句:“就這樣,掛了?!?/br> 便被毫不猶豫地掛斷。他倆的相處模式,怪異得緊,卻又總是能跟絲線般連接。 連翹也會偶爾給她打來電話,詢問她如今的住處——似乎是想來拜訪她。夏毓可以意識到某些事情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下意識笑出聲來,還是告訴了對方。 從前的夏毓會自以為兒子愿意依靠自己,這令她的事業心一天比一天強大,于是,她為了過得好——或者說,為了能在無休止的暴力鎮壓下活下來。 她選擇鋌而走險,剝奪賀從厭的一切,再將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他踹進療養院里——只要自己還活著。 只要她還活著,賀從厭這輩子都休想從那里出來。 高負荷的軀體得時??克幬锞S持平衡、體態。夏毓從未在賀琰面前透露過自己不舒服的一面。一方面是對方并不會因此而對她能多加關心,另一方面則是她不認為自己現在的歲數身體情況能差到何種地步。 自然不用擔心。 可最近,頭疼的毛病又來,比以往都要嚴重。甚至胸口也開始悶起來,偶爾還放射性的范圍性疼痛。 這影響了她的日常作息,以及平日的工作效率。雖說賀從厭家大業大,但她不至于等坐吃山空。自然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公司的發展她也要參與一份。 賠笑、一兩句客套話。商業圈見慣的某些人物,不用理會他人的目光,她只需要將一切做好——偶爾發呆徜徉過往記憶時,夏毓不免想到正在遭受與自己從前一般磨難的阮玉。她很想跟阮玉道歉,卻也知道對方是個聰明的孩子,不至于看不出來她在有意包庇賀琰這種人渣——是她的問題,沒能教育好自己的兒子。 聰明有時也并非全然是好事,恰如阮玉如今的處境。 想到這里,夏毓不免惆悵地趴到桌面上。 ……她究竟是為什么要這樣包庇賀琰,替他收拾這一件又一件的麻煩,還得不到半句好話。 無數次的假設與思考,最終定格在阮玉以一種極為失望的眼神望向自己時的畫面。 嘴型好像在喊“姑姑”,又好像在喊“救命”。 可是阮玉,確確實實是最無辜的。但賀琰喜歡的人或事物實在是稀缺——她永遠記得,在她得知賀琰讓那群狐朋狗友,把一名男同學活生生虐打致死時,她朝賀琰破口大罵詢問原因。賀琰當時的那個姿態:說是高高在上,不太像,洋洋得意,也不太像。就是這份仿佛在思考這件事是否對錯的姿態,將她的理智徹底撕扯開——沒生下賀琰的時候,她幾乎每天活在擔驚受怕里,害怕被毆打,更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賀從厭知道她怕黑,還總是把她關在沒有亮光的屋子。 一關就是好幾天。 也就每天過來送吃的時會開門,會出現亮光。她狼狽不堪地哭著,不斷地說著對不起,說錯了,其實錯哪兒了都不知道都不清楚,但只要認定自己是錯的,對方便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只有這樣,只有將自己的理智、堅定的信念一一拋開,才能獲得……窺探陽光的資格。 她告訴賀琰這樣是完全不正確的,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就去打人,還把人打死了!這是殺人!是殺人! 那時的賀琰因為初中時常被sao擾,撞上叛逆期——他似乎沒有叛逆期。將頭剃成了板寸。一張臉勉強算得上俊秀,笑意若有柔和的意味便能唬人。 這樣的他面對歇斯底里的夏毓都仿佛在看小丑,反而一臉無辜,甚至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會死?!?/br> 好像一切過錯就因為一句“不知道”可以抵消似的。 “mama,我會坐牢嗎?” “殺了人,該坐牢的?!?/br> 夏毓的神情一變,“……你該坐牢的?!?/br> 原本的她找尋不到任何支撐下去的理由——她是還小的時候被自己的父母賣到賀從厭家里的。 年紀還小的時候,當苦力,成年了,就當了老婆。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太疼了,每天都在挨打,抱著自己,抱著腦袋,抱著被子,抱著他的大腿。 永遠都在被不斷地踐踏。剛開始的那幾年,她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加上經常挨打,腦袋跟身體時不時得沾上點兒傷口,不知不覺流了好幾個孩子。 ——直到賀琰的出生。 小孩子的啼哭聲令她想到兒時家門外路過的野貓,那聲音聽著很刺耳,捂住耳朵都還聽得到??伤е@來之不易的孩子時,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屬于自己的。 太奇怪了。懷胎十月,成功分娩出的小生命,竟然能讓她空蕩的心房被好多好多的暖意填滿??伤龥]有文化——連在公司做事也是賀從厭手把手教導的。她從未感謝過賀從厭讓本該被父母扔棄的自己吃上飽飯。 她只將賀琰當成了自己的支撐點、依靠。 說到底,也是她沒辦法像阮玉那般清醒、堅定——為了所謂的活著,拋棄了尊嚴拋棄了理智拋棄了正常人所擁有的三觀——就像是為了報答賀琰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降臨在這人世間一樣。 她沒能把賀琰教成好人,她的錯。 夏毓想得入神,覺得有些胸悶,還在承受范圍內,試著閉眼假寐,又睜開,毫無睡意。提前備好的咖啡已經有些冷涼,她試著站起身,還未等反應過來,胸口便是突如其來的一陣絞痛—— 咖啡杯掉落,摔在鋪了層地毯的地面。一大片深沉的色彩在潔白無瑕的地毯渲染開。整個人猛然倒下,夏毓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雙手顫抖著摸向抽屜里的一瓶所剩無幾的藥瓶——硝酸甘油、硝酸甘油……舌下含服……唇口無聲地嘀咕著,眼眶開始泛紅,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沒能死在賀從厭手里,沒死在沒死在賀從厭手里…… 藥物顆粒落到地毯的周圍,宛如被啃食得千瘡百孔的畫卷。心臟處傳來的疼痛愈演愈烈,辦公桌上的手機發出來電時的“嗡嗡”聲,夏毓感受到力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她的腦子里忽然浮現過好多畫面。 賀琰……賀琰……賀琰…… 張開口唇,卻只有呼吸聲,什么都叫不出來。 她伸手,她發抖,藥物近在咫尺、近在咫尺。 夏毓的瞳孔一縮,眼淚終究奪眶而出。 …… 賀琰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夏毓接下來的打算,結果打了好幾通都沒有人接——這很少見。 打了十幾通后,仍然沒有人接。賀琰看著手機屏幕上夏毓的電話號碼,莫名的不安蔓延至他的胸腔,他皺著眉,對著這串號碼,情不自禁地喊了聲: “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