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厲梟是被渴醒的。

    起來時看了眼熟悉的房間布景心里便有了數，紀重真把他送回來了。

    一時間說不上什么滋味，他甚至有點后悔，怎么就鬼迷心竅地想回來了，明明準備把安全屋換到紀重那的。

    房間隔音不錯，厲梟直到開門走出去才聽到樓下有細碎的說話聲。頭還很疼，他一時聽不清是誰在說話。

    揉了揉太陽xue，厲梟面色難看地向下走去。沙發就在樓梯口的左側，厲梟可以輕易地看到沙發上的兩人此時正在背著他做什么惡心人的勾當。

    怒意一下涌上心頭，厲梟一時分不清究竟為何而怒，只知道看到紀重跟宋笙那么黏糊親昵地貼在一起，宋笙甚至還在對著紀重撒嬌，火氣混雜著他無法形容的怒意沖擊著理智，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陰冷，聲音更是如寒冬臘月的冷空氣般冰寒刺骨。

    宋笙被嚇了一跳。

    他受驚時總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占了眼睛三分之二大的黑色瞳仁圓滾滾的，哪怕年近三十也透著一股子天真無邪，不諳世事，顯然被呵護的很好，從未受過社會的毒打和污染。

    他此刻就像只被主人發現做錯了事的小狗，睜著無辜清透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又有些畏懼地凝望著朝他走來的厲梟，細瘦的肩膀微微顫抖，背無意識地佝起，把自己團得更小只。

    “你們，在干什么?！弊叩缴嘲l靠背前，厲梟居高臨下地質問，湖綠色的眸子里只有不近人情的冰寒，刺得宋笙根本不敢繼續看他，瑟縮地顫著眼瞼垂低。

    宋笙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心虛地垂低頭，手指緊張地扣著手臂。

    厲梟是生氣了嗎？

    為什么生氣呢？

    是發現自己被紀重送到他這兒來了所以生氣嗎？

    也是，厲梟這么討厭他，連跟他同處一室都難以忍受，更不用說被紀重帶著過來讓他看到他醉酒的一面，他肯定更討厭他了。

    怎么辦，他一點都不想讓厲梟生氣，也不想厲梟更加討厭他……

    “回答我，宋笙?！?/br>
    被點名的宋笙顫巍巍地抬起頭，又緊張又無措，腦子被厲梟生氣了被厲梟討厭了的詞條占滿，完全喪失思考能力的他只能吶吶說著對不起。

    但這三個字無疑成了一桶純度極高的汽油，狠狠往厲梟頭頂澆了上去。

    怒火騰地熊熊燃燒。

    厲梟伸出那兩根又細又長頗受粉絲“熱愛”的中指和食指鉗著宋笙尖細的下巴，冰冷的眸子冷冷看著不住忐忑地眨著眼的宋笙，一字一頓，卻如世上最鋒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切割著宋笙最柔軟的心。

    他說：“真惡心?！?/br>
    “厲梟?！?/br>
    不說宋笙臉色變了，就連一邊的紀重表情也是瞬間一變，溫和的眉眼一下變得鋒利，緊緊蹙起。

    “你這話太過分了?！?/br>
    厲梟沒有理他，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甩開宋笙，看著宋笙因為慣性傾倒在沙發上，長長了的柔順黑發落到臉側，掩蓋住那張如白紙般蒼白的側臉，卻暴露出那截細瘦脆弱又蒼白的脖子，寬大的領口藏不住的細弱肩膀半露，可憐中帶著點情色誘惑的模樣又是讓厲梟怒火中燒。

    惡心。

    簡直惡心！

    ……

    厲梟走了。

    紀重擔心厲梟醉酒還未清醒，這樣出門會出事便也追了出去，追出去前還安慰宋笙讓他別放心上，厲梟只是誤會了一時氣話。

    宋笙勉強扯了個笑說自己知道的，他了解厲梟，不會把他醉了的胡話放在心上的。

    宋笙在笑，在坦然接受著厲梟最傷人刻薄的形容，可紀重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臉上的悲慟，只是時間太急他沒空安慰，只能揉揉他的頭給他留了個聯系方式，說要是有什么事隨時可以找他聊。

    宋笙點點頭應諾，但兩人心知肚明這個聯系方式宋笙不會用。

    他討厭他，嫉妒他，怎么可能把心事告訴他給他一個嘲笑貶低自己的機會。

    但宋笙還是收下了，怔怔地看著紀重追著厲梟出去，大門咚的一聲關上，寬闊的復式房屋一下陷入可怕的寂靜，連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宋笙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他狠狠抱緊了自己，像是抱住最后的溫度，把自己縮得極小。

    惡心。

    是啊，他真的很惡心，他當然知道自己惡心，不然他怎么會在知道厲梟想要找個不會跟他有感情糾葛的合作伴侶時偽裝上門，懷揣著厲梟最避之不及的惡心愛意接近他，靠近他，哄騙他，等他全心全意放松警惕，并準備把真心信任全部交付于他的時候撕裂面具露出他最丑陋的真面目。

    多惡心的人啊。

    換做是他，他一心信任的好朋友，自以為可以安心地跟他同吃同睡的好朋友，實際每跟他接觸見面時心里腦海里想的全是無恥齷齪的下流畫面，他也惡心。

    所以他不該難過，不該生氣，厲梟形容的毫無錯處，他有什么資格受傷。

    可是為什么心臟那么難受，為什么身體那么冷，厲梟、厲梟說的明明沒錯，為什么他那么難過……

    ……

    宋笙病了。

    要不是四叔家的小堂妹厲明晴突發奇想上門拜訪，宋笙就是病死在家也沒人知道。

    “……反正我不管，我只知道嫂子在生病快要死的時候你不在他身邊，你就是不愛他了對不對，你就是被紀重，不是，你就是被姓紀的那個公狐貍精迷惑了才對嫂子這么壞的對不對？”

    “夠了晴晴，誰準你這么跟堂哥說話的，還什么狐貍精，從哪學來的烏七八糟的話，快向堂哥道歉?！?/br>
    “我不！”厲明晴梗著脖子憤憤，“這次要不是我突然想去嫂子那玩，嫂子死了都沒人知道?！?/br>
    厲明晴是真的生氣，替宋笙生氣難過，他們不知道，當她過去看到宋笙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快沒了的時候她有多害怕。

    宋笙那會兒是真的快死了。

    厲明晴原先并不待見宋笙。

    在她還微小的觀念里，她才是要嫁給三堂哥做老婆的人。

    雖然她還小，比三堂哥小了二十歲，但她會長大的啊，三堂哥那么好看，眼睛還是全家獨一無二的綠色，多特別啊，她就喜歡特別。要是她的老公能這么特別，她的小伙伴們肯定很羨慕她，嘻嘻。

    可是偏偏就在她跟小伙伴們吹噓她老公有多好看多特別的時候，三堂哥領了個人回來說是他老婆，而那天她有個小伙伴非要過來瞧瞧她那又帥又特別的老公，于是，她的美夢被小伙伴們譏嘲成謊言，她們看到她就會比著臉蛋說她羞羞不要臉，搶別人老公。

    別看她們只是四五歲的小孩子，懂得意思不多，但說的話一個比一個天真傷人，厲明晴被說哭了好幾次，最后一次更是大哭著回家說再也不理她們了。

    而那天是宋笙進門來參加的第一次家宴。

    別看宋笙跟厲梟在家里人面前演得恩愛，可基本也就進門那么一會兒，很快厲梟就找借口脫身去了別處，留下宋笙一個人在龐大的厲家主宅里晃悠。

    轉著轉著，宋笙就來到了厲明晴躲起來大哭的花房里。

    宋笙到底是剛進厲家不久，還沒能把厲家人認全，所以喚厲明晴的時候還只是小meimei。

    厲明晴正值情緒敏感階段，一聽他這么叫她，下意識就覺得他在炫耀，氣得她吱哇亂叫，抓起散在地上的泥土就往宋笙身上砸，還大喊著讓他滾蛋，他是個壞蛋。

    可宋笙不但沒有對她生氣還讓她砸個夠，等她砸累了才溫柔地半蹲下替她擦眼淚，聲音特別軟特別好聽地哄她，讓她不生氣了別哭了，哭花臉蛋就不漂亮了，三堂哥見了就沒法喜歡她了。

    她最忌諱別人說三堂哥不喜歡她，連忙抬手去擦眼睛，但宋笙阻止了她，說這樣擦會把眼睛擦傷，她的手上有很多泥土，進了眼睛會疼。

    于是，她就傻愣愣地看著宋笙替她擦干凈雙手，然后又小心翼翼、仔細地替她擦著臉蛋和眼睛，舉止輕柔，比她mama對她還要細心溫柔，讓她感覺到被呵護的感覺。

    那天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和害羞。

    但讓厲明晴那么喜愛宋笙的卻不只是因為那一天他替她擦眼淚哄她開心，還是因為一次，誰也不知道的事故。

    那天正好是她爸爸mama吵架的時候。

    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就在去接她的路上吵起來了，然后誰也沒通知誰一聲讓誰去接她，兩人就干脆都沒過來接。

    她一個人在幼兒園里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小朋友們和老師都走完了，也沒有人過來接她。

    而她的小電話又沒電了，她又沒記住爸爸mama的電話，只能怏怏不樂地自己回家。

    她認得家里的路。

    就是幼兒園離家有點遠，她要走好久。

    長得好看又孤身一個人的，不論大人小孩都容易成為壞人的目標，更不用說那時候治安并沒有現在那么好，于是她被人販子盯上，當街就想綁她走。

    盡管不知道那天為什么會那么巧的碰上宋笙，不過她記得宋笙那時候正抱著份書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在聽到她的哭喊聲，他第一時間沖了過來，認出她后更是情緒激動地撲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可宋笙太瘦弱了。

    哪怕那會兒他剛跟厲梟在一起，遠不及現在這般病弱，面對那個兇神惡煞人高馬大的人販子他還是太瘦弱了。

    他被強抱著她的那個男人一掌拍摔在地上，好半晌爬不起來。

    他明明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腦漲，耳朵嗡鳴，嘴角耳孔都出了點血，他還是從地上爬了起來，不怕死地沖過去救她。

    她記得，那是她哭得最慘烈最大聲的一次。

    她多害怕啊，害怕自己被抓走，也害怕她的嫂子被傷害。

    他流血了，腦袋也破了，就快站不起來了，她真的好害怕。

    可是沒有別人幫他們。

    她哭的很厲害，偏偏她的傻嫂子還柔聲安慰著她讓她別怕，他不會讓她被抓走的。

    那個人販子也是被鍥而不舍的宋笙惹惱了，下手逐漸加重，宋笙好幾次就要爬不起來了，但聽著厲明晴的哭聲，還是咬著牙站了起來不準他走。

    所幸那會兒接應人販子的車來了，人販子最后給了宋笙一腳就扛著厲明晴上車。

    一旦上了車，厲明晴就真完了。

    或許是意識到這點，趴在地上怎么起都起不來的宋笙還是秉著一口氣站了起來，在車門關上的那一霎撲了過去。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的嫂子是怎樣用自己的血rou之軀把她救下來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

    也是第一次那么近距離面對死亡。

    親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