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她與不死之龍
肯特·伯里克利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漫長的等待。 就連妻子分娩的時候,他也沒有如此焦心。 他跪在暗室門外,耳朵貼著門縫,想從里面聽到一些動靜,但他只聽到了死一般的寂靜。他想問女兒情況如何,又想起女兒的叮囑,只能不作聲。他想向光陰神祈禱,希望女兒能平安順利,又想起此時女兒正在行異端之事,如果光陰神真聽到了禱告,恐怕適得其反。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枯坐著,苦熬著,吞咽品嘗著猶如黃連般一點一滴流過舌尖的時間。 他不知等了多久多久,久到他已經跪到腿麻了,身體一搖一搖,頃刻愈墜;久到他懷疑女兒已經無聲無息死在了里面,像一切典型的反面故事主角一樣自取了滅亡。 他終于盼到了那扇門打開了。 克洛伊從中遲疑地走了出來。 盡管在暗室里的時候克洛伊表現得非常硬氣,但真到了直面父親時,克洛伊仍然是滿心惶恐。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傷透了父親的心。 施法結束后,她在法陣里暈眩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醒轉過來,心中只有九死一生的僥幸。她知道自己差點把命也搭上了,還好自己最后逃離了那個滿是亡靈的鬼地方。 她怯生生地朝肯特行了一個屈膝禮,拘謹得不像父女,倒像一對陌生人:“爸爸?!?/br> 肯特吃力地盯著克洛伊,仿佛不認得眼前的女孩。他伸出手去。 克洛伊閉上眼睛。父親要打,她也認了。 但她只感覺到那雙顫顫巍巍的手撫摸著她的頭發。睜眼一看,父親竟是老淚縱橫:“克洛伊,我苦命的女兒!” 克洛伊不解何意。她順著父親的手看向自己的發梢。 她驚叫一聲,直奔臥室,對著穿衣鏡打量自己的相貌。 她的一頭棕發盡數染成了蒼蒼銀絲,泛著垂垂老矣的色澤。 竟是朝成青絲暮成雪。 克洛伊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破滅了。她忽然醒悟了這是自己不自量力施展魔法的代價。流失的恐怕不止是頭發的顏色,還有自己的生命。她未老而先衰。 克洛伊怔怔地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原來開弓真的沒有回頭箭,一旦嘗試了魔法,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生活。頂著這一頭白發,她要怎么回到教會?又要怎么向亞當和主教解釋? “你只是病了?!笨咸匚兆】寺逡恋氖??!斑@幾天先在家里好好修養,爸爸聽說有的煉金藥劑可以改變頭發的顏色,等你的頭發染回原來的顏色再回教會吧?!?/br> 他心中縱有一千一萬個怨懟,面對克洛伊,他舍不得。既然苦果已經釀成,他只能盡力去保護女兒。 克洛伊點點頭。她推開臥室的窗子,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她看見外面的雪停了。城民們陸陸續續地從房屋里走到街道上,驚嘆著天災的結束。 克洛伊的眼睛如星星般明亮閃爍,一時間忘掉了白發的煩惱。 她牽住肯特的手,要他也來見證自己努力的成果:“爸爸,我成功了!” 肯特看著窗外一片清明的世界,心中是難言的苦澀和驕傲。 弗朗西斯并不認為燼雪的結束是“神跡”所為,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不愿錯失良機,立刻召集科羅拉防衛軍發動反擊。沒了燼雪的影響,戰場上的魔物果然失去了轉變為不死的能力??屏_拉防衛軍重拾起戰勝魔物的希望,他們同敵仇愷,通力合作,一次又一次擊退魔物的進犯。 而久攻不下的魔物們似乎也放棄了血戰到底的想法,在出現了明顯的損耗后它們不斷拉長戰線,邊戰邊退,向森林和荒原的方向撤退。 這場仗,似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 “情況怎么樣了?”灰狼問。 視察回來的白羚興奮地報告:“魔物正不斷撤退,墮落的斯萊布尼爾也消失了!” 白羚帶回的消息讓營地內一片歡騰,士兵們甚至開始暢想回城后該去哪里喝酒了。 弗朗西斯皺起眉頭,他覺得勝利來得有點太輕易了。就算失去了轉變為不死的能力,魔物會輕易善罷甘休嗎?如果魔物的目的是掠奪城中的糧食,擴大它們的領地,那么在沒有取得任何利益之前就撤退,顯然與目的不符。 他轉頭看夜鷹。夜鷹是個聰明人,她也開口道:“現在慶祝還太早了。我們一直擔心的那條不死之龍還沒出現,只怕戰爭還沒有結束?!?/br> “你覺得魔物會有什么謀略嗎?”弗朗西斯突然問道。 夜鷹一愣。以她對魔物的了解,低級魔物是不具備人類這樣的智慧的,而本次防衛戰中出現的最高等的魔物,墮落的斯萊布尼爾,也只是寄生了人馬尸體的魔物,盡管擁有著人馬的魔法智慧,卻依靠著殺戮吞噬的本能行動。 按理說這樣的魔物大軍不可能有什么高明的謀略。 但戰爭中出現的種種異象讓她不得不多做他想。這些魔物在進攻時表現出組織性,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行軍布陣。對于人類的攻擊,它們也表現出了極強的應對能力。 在先前的討論中,夜鷹和弗朗西斯推演魔物大軍被一只極其強大的魔物用某種奇特的方式cao控——他們假定那個背后的魔物就是不死之龍。既然龍類具備和人類相當的智慧水平,那么它未必不會使用謀略。 “主教大人是說,這幾日魔物的進攻并不是它們真正的目的?”夜鷹試探著回答。 弗朗西斯頷首,“恐怕只是想消耗我們的實力。如果這次魔獸進攻真的是由不死之龍主導的話,那它的目的就不太可能是掠奪。龍類在魔獸中擁有壓倒性的實力,不需要甘冒風險與人類為敵來掠奪食物。如果不是食物,我也想不出城鎮內有什么引得龍類覬覦的寶物?!?/br> “那它的目的會是什么?” “在攻擊里士滿時,不死之龍直接進攻了教會。我猜測它對于教會懷有敵意,或許這是一種報復行為?!?/br> 從報復的角度思考,龍類確實有合理的動機攻擊人類。但不是選擇襲擊落單人類,而是選擇正面與城市開戰,不死之龍的做法依舊讓夜鷹感到匪夷所思,更不用說不死之龍超脫常理的號召力。 龍類本身就是不同尋常的魔物。它們驕矜,強大,卻又不屑以武力威逼弱小的魔物。它們天性不喜歡爭斗,卻會為了自己的情感而掀起紛爭。它們兼具殘忍與賢德,復雜和單純,有時夜鷹甚至不認為它們屬于魔物——哥布林和地精怎么能與龍類相提并論?它們與人類并沒有與生俱來、無法調和的矛盾,例如某些魔物就是喜歡吃人。龍類節制地捕捉其他魔物飽腹,其余時間大多呆在自己不為人知的巢xue里。 不死之龍為什么要報復人類? 夜鷹短暫地陷入迷茫,隨后自嘲地一笑。 那么人類為什么要捕殺龍類? 為了在它們的尸體上插上勝利的旗幟,為了征服這高潔美麗的強者,為了證明人類才是唯一受到神明眷顧、最為優秀的種族。無論在哪個年代,殺死一頭龍都是值得傳頌的豐功偉績。 仇恨始于傲慢,終將以鮮血結束。無論是什么原因,他們終將迎來這宿命般的決戰。 克洛伊坐在床上休息。這是她走出暗室的第三天,但她依然覺得渾身疲乏,時常發著冷汗,像是大病過一場。她無精打采地發著呆,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令人煩躁的聲響,就像有人用石頭擊打玻璃窗。 她赤著腳走到窗前,好奇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她看到了成群的洞xue蝙蝠反常地在白日出現,如同飛蛾撲火般撞向科羅拉的護城結界,被結界的力量攻擊后炸成一潑黑血,像是被打死在墻上的蚊子。飛舞在蝙蝠群中的,是面容猙獰的女妖。她們憤怒地詠唱著哀歌,用利爪試圖攻破結界。然而她們只比蝙蝠支撐得稍久一點,沒過多久也被結界的力量燒成一團焦臭的灰燼。 數以萬計的飛行魔物傾巢而出,兀鷲、守墳者烏鴉、洞xue蝙蝠、女妖,它們前赴后繼地妄圖以身撼動結界,最后化為腥臭的血液穿過結界從天而降。 克洛伊背脊發涼,眼前這尸山血雨的反常景象立刻讓她聯想到先前的燼雪。這難道又是某種死靈魔法?她絞盡腦汁,卻并未想到任何相關的記憶。結界仍然保持著完好,克洛伊卻不寒而栗。魔物們沒理由送死,如果這不是儀式的一部分,那會是什么? 克洛伊死死盯著那些不斷在結界上炸開的魔物殘軀,以及傾盆而下的血雨。她忽然覺得,這樣的景象,像一場煙火表演。 一場狂歡前瘋狂而血腥的開幕典禮。 城內的異變迅速傳到了弗朗西斯耳朵里??屏_拉防衛軍的頭領們席地而坐,等待著弗朗西斯進一步的命令。 “要我們集體回防城內嗎?看樣子魔物是想攻破結界?!币国梿?。 “不,你和教會騎士團留守這里?;依?,你帶黑曜石傭兵團和我走。布蘭奇,所有神術師隨我回防?!备ダ饰魉瓜铝?。 灰狼手臂上竄起一陣雞皮疙瘩。他的心臟砰砰跳動。叫上他而不是夜鷹,難道說—— 灰狼的猜想沒錯。 身未至而聲先起,亙古悲愴的龍吟響徹蒼穹,震得護城結界一陣陣漾起波紋,那是龍語中對逝去親人的追思之語。三聲之后,聲調急轉之上,龍吟化作響徹天地的吼叫。無盡的憤怒與仇恨從變調的龍吼中宣泄而出,地上蕓蕓眾生霎時噤若寒蟬,抖若篩糠。 灰狼的拳頭因激動而發著抖。 “有多少年沒聽到了,龍族的戰吼?” 從翻滾的烏云中,探出一鱗半爪。慘白色的腐朽的身軀散發著濃烈的尸臭味,殘破的雙翼卷動風云,掀起陰風陣陣,腹部開膛破肚,傷口旁殘留著干涸多年的血痂,肋骨的斷茬森然外露。眼球早已腐爛殆盡,徒留兩個黑洞般蓄滿不甘與仇毒的眼眶,不死的巨龍,以虛無的雙眼凌空俯瞰科羅拉城。 這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這條傳聞中的不死之龍。 而更令他們心驚的,是站在龍角間,那一道與龍相比無比渺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蕭瑟的女人身影。 層層黑紗裹成的黑裙像裹尸布般纏住她玲瓏有致的身形,頭頂的黑色紗花在狂風中柔弱地顫動著。她卷曲的棕色長發隨風肆意搖擺,遮住她模糊不清的面容。 像是新喪的遺孀。 像是剛從葬禮歸來的貴婦。 像一具入土不久卻被盜墓賊驚擾的艷尸。 她撫摸著焦躁憤怒的尸龍,像是安撫懷中的小狗。 “原來是異端……”弗朗西斯這一刻終于明白,為什么魔物的進攻能表現出驚人的組織性。原來在背后與他對抗的,是一個背叛了人類,也褻瀆了神明的異端女子。 “我認得她!”灰狼忽然大喊。 “那個異端?”弗朗西斯震驚。 “不,是那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