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凈化
這是亞當被菲奧娜囚禁的第六天。 亞當如一灘爛泥般倒在地上,意識恍惚,神思逸散。他周身被一片狼藉包圍,凝固的血痂、餿掉的食物和未清理的嘔吐物散發出一股難言的惡臭,讓亞當難堪如一只泥濘中的豬玀。 大部分時間他的思維都呈現為一種無知無識無感的混沌狀態,只有少部分時間,他才能恢復片刻思考的能力。但即便是思考也顯得極為遲鈍,這是神經對孢子形成依賴后的反應。 “我在哪兒……對了,我被菲奧娜關起來了……我要逃出去……逃出去……” “這是第幾天了?為什么龔古爾還沒有來……?” “菲奧娜什么時候來?孢子,我要孢子!” 這幾種聲音反復在亞當的腦海中回蕩,他只覺得頭痛欲裂。他還沒來得及撫平自己的思緒,孢子的戒斷反應又出現了。這次比以往都要激烈:他先是發冷,打起寒噤,牙關咯咯打戰;接著全身發燙,汗如雨下,仿佛置身煉獄。令人生不如死的蟻走感隨之出現,亞當恨不得撕碎自己,將身體中并不存在的螞蟻找出一只只捏死。最后失控感占領了亞當的感知,他的周身肌rou都在一瞬間失去控制,伴隨著身下的一股熱流和腥臭——他失禁了。 但此刻的亞當已經沒有任何余力來感到羞恥。他費力挪動下半身,將自己從尿漬處挪開。他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鉛,緊緊地將他束縛在地面上。而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和之前的戒斷反應再次將亞當消耗得精疲力竭,他眼前出現黑色的斑點,就要再次進入昏睡。 “好累……菲奧娜,孢子……救救我……” 就在這時,亞當聽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sao動。起初他以為是幻覺,不以為意,但sao動聲越來越明顯。亞當遲緩地轉動著眼球尋找著sao動的來源。 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房間里。 sao動聲逐漸變為令人驚惶的哭喊聲和吼叫聲,大到亞當無法置之不理。他極力調動著思緒,終于認清了sao動聲是從身下的地板里傳來的。他聽了一會兒,仍然想不清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sao動聲。他短暫思考了片刻,隨即決定保持原狀。以他目前的狀況什么都做不了。 “砰”地一聲,房間門被撞開了。 亞當瞇著眼,門外的身影從模糊的光暈逐漸變成具現的人像:“路德里?” 路德里噙著眼淚,臉上是亞當從未見過的驚恐:“亞當,快和我走!” “發生什么事了?”亞當迷茫地問道。 “酒窖被教會襲擊了!要是不逃走的話,我們會被抓起來當罪人處死!菲奧娜已經被抓住了,我才有辦法過來找你!”路德里的聲音惶急而顫抖,讓亞當忍不住猜想外面此刻的景象。 路德里話中包含的信息太多,亞當的腦海中一瞬間飛過無數猜想,酒窖為什么會被襲擊,是誰指示的,貴族們為什么置身不管,但此刻他無法一一細想,只能做出決定。 他很想逃,太想逃了。他知道此刻逃未必是最好的主意,就算逃出了酒窖也可能被教會的人搜捕,但他留下更是九死一生。與其等著被教會的人抓住處刑,倒不如放手一搏。 只是他逃不了。他現在連控制自己的身體站起來都要費盡全力,更遑論和路德里一起逃跑。 他望向焦急又害怕的路德里,悲切地輕聲說:“你快走吧。菲奧娜對我用了仙境菇的孢子,我逃不了的。帶上我只會拖累你?!?/br> 路德里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可是你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從酒窖里出去!” 亞當呆滯了一瞬。他記得他確實說過要和路德里一起逃出酒窖。只是當時是他許諾帶路德里離開,而此刻變成了路德里冒險來救他。 他盯著路德里蒼白的、散落著雀斑的臉,一種混雜著酸楚與愧疚的感動涌上心頭。他和路德里的交情并不算深,兩人認識的日子也不長,最多只能算是關系較好的同事。但從他見到路德里的第一天起,路德里就一直對他釋放善意。路德里本性善良,本不該屬于酒窖這種墮落之地。 他堅定地搖搖頭,再次用不容拒絕的語氣對路德里說道:“你快逃。我會沒事的。我可是亞當!” 路德里張張嘴,還想說什么,但他看到亞當堅定的眼神,終于再沒說什么,朝亞當點點頭,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從門口快步離去。 亞當疲憊地閉上雙眼。他終究沒實現對路德里的承諾。他嘆了口氣,希望路德里能順利逃出去。路德里懂得察言觀色,有些小聰明,如果他逃出了酒窖,一定可以躲過教會的追捕。只要躲過教會的追捕,路德里說不定就能以平民的身份安穩度日,無論是做學徒、做伙計,還是做點小生意,以路德里的能言善辯和討人喜歡都會一帆風順。 至于他自己?他現在能做的實在有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坐以待斃。 亞當勉力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扶著墻一步步走到門口觀察狀況。 眼前的一切堪稱人間煉獄。衣不蔽體的娼妓們撕心裂肺地哭嚎,姑娘們有的提著裙子在走廊中踉蹌奔跑,有的癱坐在地上抱著身著甲胄的教會騎士的大腿苦苦哀求。抱著騎士大腿的那個娼妓,金色的頭發如同碎裂的絲帛般凌亂地披落在白皙的肩頭,水藍色的眼睛哭紅得猶如一對腫桃,濃密的睫毛如沾水的蝴蝶般不勝重負地輕顫著,鵝黃的長裙在混亂中被扯破,裙身隨著肩帶的斷裂而脫落,露出半只潔白的rufang。 亞當認出那是一位名醴,曾經無數男人夢寐以求輾轉反側的對象,如今卑伏在騎士的腳邊,用她溫暖的rou體磨蹭騎士的盔甲,企圖換來一絲憐憫。她的聲音因為過度的哭泣而沙啞,反反復復地哽咽著訴說著幾句話,大概是自己是如何被菲奧娜騙入酒窖喪失了自己的純潔,自己并非自愿而是被迫的等等。 騎士遲疑著,許久沒有采取行動。亞當看出他也許是想放這個姑娘一馬。那位名醴梨花帶雨的面容實在楚楚動人,并且騎士內心也知道酒窖中的娼妓大多不是自愿進入的,名醴所說的悲慘身世十有七八是真實的。他在教會的命令和自身的同情中苦苦掙扎,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一個貴族打扮的人出現了。名醴頓時歡欣鼓舞,沙啞的嗓音變得高亢,她認出這是自己的老相好。她拉住貴族的手,嬌嗔著訴說著自己的恐懼,又把貴族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讓他感受自己害怕的心跳。她還要懇求貴族帶自己離開酒窖,剛開口卻因為劇痛發出一聲斷在喉嚨里的尖叫:“啊——”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貴族鑲嵌著歐泊和紅寶石的華麗長劍毫不猶豫地貫穿了她的心臟,心臟中豐沛新鮮的血液如高潮時的yin液般肆意噴發,將貴族的外衣和騎士的盔甲染成一片猩紅。在噴薄的血雨中,那具溫香軟玉的美麗軀體緩緩倒下,名醴那雙湖水般湛藍的雙眼慢慢失去神采,徒留被情人背叛的絕望。 騎士手中的劍“當啷”落地。他憤怒地揪住貴族的衣領:“你在做什么?教會還沒審判,她輪不到你處刑!” 貴族冷漠地掰開騎士用力得發白的手指,高聲說:“我是來幫助教會的。這里的婊子,個個都犯了yin欲之罪,她們違反光陰神節制的教條,就算審判也是死罪。我提前殺了她,只是幫教會節約了功夫?!?/br> 騎士失神地松開手,癱坐在地上。 貴族說的沒錯,按照教條,這些不知節制,犯下yin欲之罪的娼妓確實該被處死。他不該心存救下娼妓的念頭,而他也救不了她。只是他心中明知這個道理,卻仍然心存僥幸。 目睹了一切的亞當,全身無法自控地顫抖著。 什么教會,什么貴族,比他能想象到的還要惡心數十倍! 他絕不認為一個娼妓罪該致死,更為貴族親手手刃情人的行徑而膽寒不齒。亞當從不覺得自己是正義或善良的;但他無法想象,在共同度過了夜夜溫存后,那個貴族男人是怎么忍心提劍刺進情人的懷里。假若胴體的溫暖和曾經的歡愉都不能喚起他一絲憐憫或片刻猶豫,亞當實在不知道那個貴族的心是否還有絲毫人性。 等等,貴族? 亞當忽然不寒而栗。 這是一場教會對酒窖的審判,為什么貴族會在這里?換而言之,作為酒窖??秃捅Wo傘的貴族,非但沒有從教會的手下保護酒窖,反而比教會更加殘忍地屠戮娼妓,這絕不符合常理。就算是在教會中也有扎奧博神父,他從前就是酒窖的顧客,不久前更被亞當cao縱,為什么他沒能阻止教會的行動?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亞當心亂如麻。事到如今,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的耳邊不時傳來娼妓們的哭嚎和慘叫,亞當能聽出那是臨死前的哀嚎。他想起自己在酒窖認識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咬著牙關全身發抖。他會死嗎? 他不知道。 他剛親眼目睹了死亡。死亡是疼痛的,是絕望的,是他絕不愿意面對的。他寧愿再被菲奧娜囚禁住用孢子折磨,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人手里。 哭嚎聲漸漸微弱了。亞當剛放松了一些,隨即認識到這是娼妓們無路可退的跡象。該死的死完了,該抓的抓完了,接下來就輪到他了。 他看到越來越多的教會人員和貴族出現,銀森森的甲胄上沾滿血跡,幸存的娼妓們披發赤足,被鐐銬拴成一排,臉上脂粉骯臟,像一隊待宰的牲畜。為首的教會人員是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男子,他鼻梁高聳,眼窩深邃,眉骨棱角分明,小而透綠的瞳仁如鷹隼般放射出不容置疑的權威和高高在上的氣度。他身穿主教衣著,除了手中拿著的一本教典外全身再無飾物,彰顯著一種近乎冷酷和自虐的樸素。 他環視一圈,“都整理干凈了嗎?” “主教大人,酒窖已經清理干凈了,這里是最后一處?!?/br> 主教信步走到亞當面前,“還有一個。怎么帶著鐐銬?” 教會人員面面相覷,他們沒見過這個男孩,更沒用鐐銬拴住亞當。一個機靈的教士猜測:“會不會是被酒窖關起來的?” 主教沉思片刻,他沉聲對亞當說:“看著我?!?/br> 亞當抬起頭。到了這一刻,他反而無所畏懼,無論是生是死,都是命運的抉擇。他能感受到主教身上前所未有的龐大而純粹的信仰之力,只要給亞當一瞬之機他就能立刻控制住這位主教。但他此刻太虛弱了,要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控制住主教絕無可能。 “你相信我主嗎?”主教真摯地詢問。 “我相信?!眮啴斴p聲回答。 主教在亞當的額頭畫了一個圈,念了一句咒語,隨后觀察亞當的雙眼。他轉身向身后的教眾和貴族宣布:“神術證明他沒有撒謊!” 亞當在心中長舒一口氣。所幸神術對他無效,否則此刻他怕是已經人頭落地。 一個教會人員提出異議:“即便如此,假如他有犯下yin欲之罪,同樣罪不可赦。無論是被逼迫的還是自愿的,犯罪就是犯罪,都是背叛光陰神教條的行為?!?/br> 主教點頭,他平靜地說道:“我并沒有宣稱這個男孩無罪。帶他下去,我們一一審判。在光陰神的恩澤下,所有的罪孽都該清算,所有的無辜都該救贖?!?/br> 亞當手上的鎖鏈被一位騎士斬開,剛脫下酒窖的桎梏,他又套上教會的鐐銬。他被押著送去和娼妓們一起,在路過貴族們的群體時,亞當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龔古爾。 亞當心驚膽戰。為什么龔古爾也會出現在這里?難道他已經擺脫了自己的控制?還是有誰幫他解除了控制?會是這個底細不明的主教嗎?這場針對酒窖的襲擊和龔古爾也有關嗎?那扎奧博神父呢? 亞當努力地想看清龔古爾的臉,但他被押送著被迫向前,只能與龔古爾的身影越行越遠。 主教高聲頌念起光陰神的禱文: “至高的光陰神,我們在天上的主,愿你的名被尊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走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感謝你帶來無限的光明,編織永恒的時間。我們將依照你的教導,將光明送往陰暗之處,用時間贖清我們的罪孽。我們踐行你的意志,遵守你的教導。我們頌贊你的名,指引我們的不滅之主,光明與時間的創造者,贊德!” 教眾與貴族齊聲附和,在這震耳的禱告聲中,亞當也張開嘴,裝模作樣地禱告著。他別無他法,只能抓住每一根能活下去的繩索。 頌贊完畢,主教壓手示意教眾噤聲。他下達了最后一項命令:“凈化這里?!?/br> “是?!苯瘫姂暥鴦?,他們將油潑灑在地面和墻壁上。等確保酒窖的大多數地方都已經淋上油的時候,他們隨主教一同邁出了酒窖。 亞當跟隨著人群移動,隨著離出口越來越近,光線也越來越明顯。他終于走出了酒窖,重新站在了日光下。 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樣晴好的陽光。只是這陽光對亞當來說,太刺眼。他身上被陽光照射到的每一處都麻癢難忍,像是被蝎子蟄了一般。他不知道這是孢子的戒斷反應還是他太久沒見陽光的后遺癥。 沒走幾步,亞當就被不知道什么東西絆了一跤。絆住他的東西有點大,有點軟,亞當低頭看清了那是什么。 淡黃色的頭發,蒼白的肌膚,星星點點的雀斑,薄薄的嘴唇。細瘦的身體猶然帶著溫度,溫良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像是疑惑自己為什么會死。懷里揣著的小包已經被打開,里面的東西一點也不剩。 亞當眼前一黑,喉頭涌起一股腥氣。他想吐卻吐不出來,胃絞痛得像是拿刀在身體里攪。他不敢再看路德里的尸體,大口喘著氣行尸走rou般跟著教會行走。 一根火把擲進了酒窖里。洶涌的火焰迅速流竄,滌蕩著曾經滿是罪惡和愉悅的酒窖。濃厚的黑煙從酒窖的出口冒出,煙熏火燎中隱約能聞到人rou燒焦的氣味。 亞當回頭看著青天白日下冉冉升騰的黑煙,像極了酒窖中每一個死不瞑目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