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同學的微信群已經好久沒有過消息了，逢年過節也只有個別幾個還會在里面問個好，廖廖幾句算是客氣。

    但看到微信群里傳來明松結婚的電子婚禮請柬的時候，我大吃一驚。

    當年讀書的時候，明松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學生會干部不說，清朗俊俏的面容吸引無數學姐學妹為之瘋狂。

    可是，在高二寒假回來的那個春天，他在學校里和他的同寢舍友接吻的事被發現了。

    泥土和新葉夾雜著少年人悸動的奇特氣味，層層交疊掩映后的枝頭上一不留神就掛上了點點嫩綠，像是他們的青澀愛情，稚嫩、純粹，帶著春寒料峭的潮濕，裹挾著萬物復蘇的暖意。

    他們的行為舉止引起極大轟動，老師家長紛紛出面，但也只是耳旁風般，不起任何作用。

    后來只是在學校的喜報上看到明松被國內頂流大學給錄取了，不清楚他那白凈秀氣的小舍友去了哪里讀書。

    十年后，我卻收到了明松的婚禮請柬。

    我點開那個華麗的請柬頁面，里面的小程序溫馨俏皮，清新脫俗的封面點綴著經過專門藝術設計的芍藥花，恰好照應著明松婚禮的時間，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四月良日，處處透露出新郎新娘對這次婚禮的重視。

    我看到，新娘那一欄的名字，不是隋小暮。

    ＊

    婚禮那天，是個好日子。

    我將微信頁面的婚禮請柬拿給門口保安看，保安才讓我進去，原來這家酒店今天被明松承包了。

    我坐在位子上無聊地玩著手機，直到我聽到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

    “……請問這里有人嗎？”

    我連忙讓他請坐，轉頭一看，卻是隋小暮。

    “小暮！”我發出輕微驚呼。

    隋小暮似乎是被時間偏愛的寵兒，十年的光陰沒有讓他白皙清秀的面容折損，他烏黑柔軟的發絲長至肩頭，卻絲毫不顯女氣，只是添了一副古典沉穩的韻味。

    他輕笑著點點頭，我注意到他那曲線優美的脖頸上有幾處陳年傷疤，似乎是煙頭灼燒的痕跡。

    這是別人的私事，我并沒有過問。

    其他的高中同學似乎注意到隋小暮的到來，但又想到他和明松的關系，就只是簡簡單單打了個招呼。

    可偏偏有多嘴的同學似乎是聊嗨了，開玩笑道：“小暮啊，你當初不是和明松處挺好的嗎，我當時收到婚禮請柬還以為是你們倆的呢?！?/br>
    這個同學沒有惡意，他上學時候就是憋不住話的人，隋小暮也知道他的脾性，只是淡淡笑道：“不合適，就分了?！?/br>
    沒有再多言。

    大家也懂得了隋小暮的言下之意，就沒有再多問什么。

    婚禮開始了。

    十年過去了，明松依然是那么俊朗儒雅，成熟穩重的男人總是格外有魅力的。他紳士而溫柔地接過新娘的手，走入婚姻的殿堂。

    我注意到隋小暮的眼睛似乎一直跟隨著明松，他的眸子里含著道不清說不明的情，像是春日里悄悄探芽的青草上氤氳的晶瑩水珠。

    我裝作不經意間瞥了下眸，他那雙曾經白嫩纖細的手指現在卻是傷痕累累。

    我不知道這十年間隋小暮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當初呵護他到極致的明松如今功成名就卻忘了舊愛，為什么當初有著羞澀笑容的隋小暮如今卻布滿傷疤。

    隋小暮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識遮擋住他那雙手，又自嘲地笑笑：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

    高考的前一天。

    隋小暮和往常一樣，同明松互相加油鼓勁，分別后就回家了。

    只是沒想到，平時空無一人的屋子里突然多了幾個社會青年。

    隋小暮攥緊書包帶子說，他可以給他們錢。

    但他們說，想要他的命。

    他們把隋小暮綁起來，扔到荒郊野外，拉扯他的頭發，扒光他的衣服，用煙頭燙他的脖頸，逼他給他們口，在他頭上撒尿，拍下照片，揚言趁早滾蛋，如果再靠近明松一步，照片發給明松還算事小，直接就拿刀子捅死隋小暮。

    他是學文的，文科生是去其他學?？荚?，順便住在那里的，又因為高考不帶手機，所以明松根本不知道隋小暮失蹤的事，而隋小暮的班主任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明松。

    明松是他們學校沖省狀元的希望，不能出一點差錯。

    隋小暮被扔在野外整整兩天，直到第三天他才被過路的拾荒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

    身上的傷疤沒法去除，胃被餓壞了，嗓子也被徹底搞廢了。

    住院期間，隋小暮也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渾渾噩噩間啞著嗓子哭喊明松的名字，可明松一直沒來。

    拾荒者想要報警，隋小暮制止了他，且不說明家人會怎么報復打擊著名好心的拾荒者，就是讓明松和家里人撕破臉皮的事他也做不出來，這無妄之災受著就是了。

    明松高考后被家里人關起來了。

    明松的家里人告訴他，隋小暮早就有出國留學的打算，根本沒想過和他長久，現在早就在國外被人包養，玩得不亦樂乎。

    明松不信，他瘋狂打電話給隋小暮，去隋小暮家里找他，去詢問隋小暮的班主任和同學。

    最后的結果，是無。

    明松的家里人弄了些人工合成的照片，上面是隋小暮到國外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再加上當時的明松精神高度緊繃，火急火燎地，他根本沒注意到那些照片是假的。

    明松心灰意冷，他毀了所有擁有他和隋小暮記憶的東西，發誓再也不會跟隋小暮有任何的瓜葛。

    在收到頂流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后，明松毅然走上出國之路。

    明松坐在頭等艙里飛往異國他鄉。

    隋小暮躺在病床上艱難地睜開眼睛。

    他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眼角發紅，枕巾暈濕一片，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和明松有任何可能了。

    ＊

    隋小暮住院期間，一直是那個善良的拾荒者在照顧他，給他墊住院醫療費。

    隋小暮家里是農村的，跟隨打工的父母一同進城讀書?？梢驗橐粓鲆馔?，他的父母出了車禍雙雙離世，他只能依靠賠款救濟。

    出院后，隋小暮先是去警察局報警，隨后又把那筆賠款拿了出來，雙倍償還了拾荒者后，救濟金所剩無幾。

    他用僅有幾千塊錢，前往南方，走上打工的路途。

    他是男孩子，有手有腿，自然臟活累活都能做，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偷偷看著自己和明松唯一的合照，對著月亮悄悄流淚。

    隋小暮是能吃苦的人，在打工的時候，他一邊賺錢一邊準備成人高考，其中酸楚，不為外人道也。

    說是苦盡甘來也好，道是天無絕人之路也罷，隋小暮在一家商店門口發傳單時，意外救了一家古玩店的老板。

    老板聽說他沒有工作，為了感謝他就讓他到古玩店里打工。

    隋小暮很感激這位老板，在打工期間，他一邊學習古玩知識，一邊準備成人高考。終于獲得了一張本科文憑。

    大學畢業后，他選擇在古玩店里幫助老板發展他的事業。

    我問他，為什么不在這幾年里找明松說明情況去復合。

    隋小暮搖了搖頭，他低頭擺弄著傷痕斑斑的手指，笑道：“那個姑娘很好，很配他，他們一定會幸福的?！?/br>
    他看著臺上明松和新娘交換戒指，或許是他們臉上甜蜜美好的笑容刺痛了隋小暮，他慌亂地低下頭不敢仰望臺上的新人，一時間有些口不擇言，自嘲般笑笑：

    “我不知道要有婚禮請柬才能進，保安還不給進，好不容易軟磨硬泡才給放進來，現在還不來抓我了……”

    隋小暮眼角有細細的笑紋，他高中時候就很愛笑，我們都知道的。

    婚禮舞臺是滿滿的春天元素，有潔白純真的白玉蘭，有綠意綿綿的青草，是春風和日光溫潤了一片荒蕪。

    司儀說，新郎新娘是在一個美好的春天相遇戀愛的。

    明松站在臺上，含著笑意地親吻新娘。

    隋小暮坐在臺下，含著淚光地目視他們。

    ＊

    儀式剛結束，隋小暮走了。

    他淺笑著對周圍同學說是老板找他，得趕緊走，不然丟了飯碗。只有我知道，他現在根本是無依無靠。

    他這個本不該出現在明松世界的人，又一次像小丑做戲般出現，是有多滑稽啊。

    青蔥歲月，是明松的父母和老師，還有大部分同學惡狠狠地斥責、鄙夷、唾棄著他，他咬碎了牙也堅持了下來，是因為他擁有明松的喜歡作為他的盾牌。

    可在經歷了雨打浮萍的漂泊之后，殘酷的考驗把少年人一腔熱血澆得槁木死灰，無形的枷鎖狠狠栓住了隋小暮，他想頭破血流地沖破囚籠，但一張張戴著獠牙的面具使他不得不低頭。

    春天，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詞匯，是新的一年伊始，是千萬種可能性和期待的來訪，那是一個盎然的時節，是他的愛熾熱發燙，打破了所有的寂寞不堪。

    但是，春日終將會逝去的吧。

    而今沉舟側畔過，山海浮沉歇，看到年少的心尖的一點月光依舊，也可在赤忱與神傷中，擁得一方綺思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