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交易

    穆島看著那張依舊帶笑的臉，很想不管不顧地轉身離去，然而發泄過后，理智逐漸回籠，他忍耐再三，還是重新坐了下來。

    “我就當你是答應了?！闭琏蜗覞M意地點點頭，“穆哥，我這個人很簡單，既然你不想談感情，那我們就只做交易?！?/br>
    “你想要的情報我都有，但你要拿什么來換？”

    穆島緩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沉聲說道：“您也是甄家的人，這話是什么意思？”

    “穆哥，我說過了，不要再用尊稱?！蹦腥耸掌鹆诵?，“如果皓鑫的二把手都這么不講信用，那我們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br>
    “抱歉，”穆島抿了下唇，“我會注意?！?/br>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甄家的一份子，理應與你們信息互通?！闭琏蜗以掍h一轉，“但畢竟皓鑫現在不是我當家，在商言商，一切向利看齊，不是嗎？”

    穆島揣摩著他話里的涵義，問道：“那你想要什么好處？”

    “我不要好處，只做交易?！闭琏蜗页瘽M桌菜肴抬了抬下巴，“你把肚子填飽，我就告訴你實情?！?/br>
    穆島愣了一下，抬頭看見他認真的表情，竟有些不知所措。

    “穆哥，我的耐心有限。你再發呆的話，下次交易的價碼就只能是我喂你了?！?/br>
    穆島做了個深呼吸，默默地拿起了刀叉，機械般地將那塊牛排切割開，在那人熾熱的視線中一塊塊塞進了嘴里。他吃得很快，腦中混亂不堪，也沒有心思去細品滋味。不知從哪一刻起，他開始被對方牽著走，落入一個個圈套，從話術到行為都完全落了下風。

    “我吃飽了?！蹦聧u將餐具往盤子里一放，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現在可以說了嗎？”

    “只吃這么一點？”

    “我胃口小，”他掃了下面前豐盛的食物，冷聲回道，“不好意思，浪費了你這桌菜?！?/br>
    “沒關系?！闭琏蜗倚α诵?，直接兌現承諾，“甄友傅未婚妻的堂哥是李研齊的女婿，這件事你們不知道嗎？”

    “你是說……跟李家有關？”

    穆島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李研齊是李研平的大哥，李家現在的話事人，說起來……也是他的親舅舅。

    “是，但不完全是?！闭琏蜗一瘟嘶伪锏木?，抿了一口，“甄友傅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他的反骨也不是一兩天了，搭上李研齊算是他最大膽的決定。但他再傻，頭頂也還有一個爹，我三哥可沒那么蠢，任由螳螂捕蟬，不提防身后的黃雀?！?/br>
    穆島攥緊了手里的餐巾：“有話直說?！?/br>
    甄鑫弦勾起一個笑：“穆哥，再往下就是別的價碼了?！?/br>
    他起身走到穆島身旁，將酒杯放在他的手中：“陪我喝點？”

    穆島也沒扭捏，結果杯子剛舉到嘴邊就被甄鑫弦轉了半圈，下唇正好貼在那人剛留下的一圈水漬上。穆島冷眼看向他，執拗地將杯子轉了回去，將酸澀的酒液一飲而盡。

    “這么干脆？”甄鑫弦挑了挑眉，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穆哥，認識祁星衍嗎？”

    “認識，但是不熟?！蹦聧u揉了揉太陽xue，“皓鑫跟祁家有些業務往來，但畢竟不在一個城市，接觸不多?！?/br>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是想說，李研齊也只是別人手中的傀儡？”

    “不愧是我們的二當家，悟性真高?！闭琏蜗艺嫘膶嵰獾乜淞艘痪?，接著說道，“祁家跟我們可不一樣，子嗣眾多，聯姻無數，那族譜畫下來跟蜘蛛網一樣。穆哥，我只提醒你一句，隔壁州城，要變天了?！?/br>
    “這跟我們又有什么關系？”

    “裝傻??？”甄鑫弦笑著敲了下餐桌上的菜碟，“僧多rou少，無廟可建，一群餓犬聞著安城現成的飯香，你說他們會不會越線？”

    穆島梳理著腦內的信息，并無回應，半晌抬頭問道：“甄鑫弦，你現在是什么立場？”

    這還是男人第一次聽到對方喊他的全名，不由加深了笑意：“穆哥，我的立場，取決于你的態度?！?/br>
    “我沒跟你開玩笑?！?/br>
    “我沒有開玩笑?！备糁R片，他的視線依舊guntang，“最后一個交易——我會將我手里所有的資料與人脈都提供給皓鑫，價碼……”

    “是你?！?/br>
    長久的沉默，久到甄鑫弦恍惚間以為對方說了聲好。他的表情云淡風輕，偽裝的極好，但內心卻并沒有勢在必得的自信。那人如同雪地里一顆孤獨的松柏，頑強蒼勁，扎根于懸崖峭壁，迎風昂首，亭亭如蓋。他是溫柔的、克制的，脆弱又強大，如此鮮活，如此動人。而他僅僅是站在遠處，就已經被那蓬勃的樹冠所吸引。

    他逐漸向他靠近，手掌與樹干相接的那一刻，掌心傳來難以忍耐的疼，低頭一看，鮮血如注。

    密密麻麻的松針，便是那人滿身的刺。

    八年了，近三千個日夜，成人宴上的驚鴻一瞥，仿佛就在昨天。甄鑫弦為自己重新倒了杯酒，靜靜地等待審判，心臟的跳動聲越來越大，在那雷鳴鼓錘之間，他聽到了一聲譏諷的笑。

    “小叔，你是瘋了嗎？”穆島掩著唇，“如果我拒絕，你還能投敵不成？”

    “不好說，畢竟我是個瘋子?！闭琏蜗彝蛩?，“穆哥，你要冒這個風險？”

    “不然我該怎么辦？脫光了任你cao嗎？”穆島有些喘不上氣，扯開領帶隨意地扔在了地上，“你高估了我的忠誠，也低估了我的心理防線?！?/br>
    他起身走向甄鑫弦，拉起一角桌布，將盛著菜肴的碗碟嘩啦啦地推向一邊，隨后半坐在了桌子邊沿。

    “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情報，后續怎么用、聯系誰，是進攻還是防守，那是我的事?！彼麑⒛潜茝哪腥耸掷镙p輕拿出，面不改色地灌進了胃里，“至于你今后是想喊我穆島，還是想喊我Lucas，我并不在乎?！?/br>
    “但是，小叔，我勸你一句，要珍惜我對你的尊稱，因為這代表著我們還是一家人?！?/br>
    穆島伸手將他的眼鏡取下，戴到了自己臉上，笑瞇瞇地說道：“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哪怕是在夢里，甄鑫弦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穆島。那張日思夜想的面容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相互交纏，如同迷霧一般遮住了他的眼。他努力忍耐著，手指卻還是發著顫，理智像是一列失控的過山車，呼嘯著從高處跌落，沖破了軌道，砸向那無底深淵。

    “穆哥，”他慢慢站起身來，“你這是在威脅我？”

    “怎么會?！蹦聧u笑了一聲，他的酒量極差，此刻已有些上頭，“小叔，我不認為你是那種無恥之人，我只是在，賭一個輸贏罷了?！?/br>
    他雙手一撐，坐在了桌上，抬頭看向面前的人：“所以，我破壞了第一個交易，也拒絕了最后一個交易，你現在想怎么做？”

    “你是想幫祁家，幫李家，還是去幫甄友傅？”穆島舔了舔干澀的唇，“或者是，暴怒而起，把我就地正法？”

    男人并沒有做出回答，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摘掉了那副不合適的眼鏡，隨后捂著眼疲憊地嘆了口氣：“隨你吧，我累了?！?/br>
    甄鑫弦靜靜地看著他，手撫上了那截雪白的后頸，皮膚相觸的那一刻，穆島微顫了一下，但并沒有躲開。這頓混亂的宴席已經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不愿再去思考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對的，不愿陷入回憶，更不想去面對現實。

    他強撐著說了那些大話，但同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沒有足夠的資本與甄鑫弦抗衡。狼窩里不諳世事的幼崽蟄伏多年，第一次露出獠牙就咬破了他堅硬的外殼，他所透露的只是只言片語，但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將自身擺上戲臺，與皓鑫背后龐大的勢力正面交鋒？

    有那么一瞬穆島在想，如果甄鑫弦真有這么無恥，不惜當一個白眼狼也要將自己收入囊中的話，那他是逃不掉的。要么在生死廝殺中被人奪權，禁錮在鳥籠里日夜啼鳴，要么與人達成共識，起碼從床上下來后，他還可以當那個受人尊敬的軍師。與其兩敗俱傷讓旁人得利，還不如大方地讓他拿去，以他的尊嚴來換皓鑫長久的安穩與發展，怎么想都是一樁不錯的交易。

    他在心底笑了兩聲，沒想到，自己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竟然如此值錢。

    “穆島，你贏了?！?/br>
    你來我往之間，甄鑫弦率先敗下陣來：“我會幫你?！?/br>
    他將臉貼在他的發間，貪婪地吸了口氣：“沒有交易，不圖回報，你可以放心?！?/br>
    穆島愣怔片刻，嘴唇蠕動著想要問為什么，但還是沒有問出口。他難以理解這男人洶涌澎湃的感情從何處生根發芽，也無法承受別人重如千斤般的愛與承諾。逃出門的那一刻，他沒來由地涌起一陣欣喜與悲傷，直到撞上章世遠的后背，他才松下一口氣，突兀地掉下兩行淚來。

    “穆總，你……怎么了？”

    章世遠心下一驚，連忙將人扶上了車。穆島斜靠在座位上，抹了把臉，順手抄起儲物格的礦泉水灌了半瓶。

    “沒事，走吧，回主宅?！?/br>
    章世遠沒有多說什么，行至半路，從后視鏡里瞥見那人蒼白的臉，悄聲問道：“穆總，今天談得還順利嗎？”

    “順利……”穆島擰著心口的襯衣，緊蹙起眉頭，“遠哥，停車……”

    “??？”

    “快，停車……”

    他捂住嘴扒著駕駛位，在車輛停穩后快速地拉開了車門，跌跌撞撞地撲向一棵樹，而后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

    “怎么搞成這樣？”章世遠幫他拍著背，心中滿是擔憂，“喝了多少？”

    “不多，別擔心?！蹦聧u漱了漱口，手撐著膝蓋緩了半晌，然后突然將剩余的水倒在了頭頂。

    “干什么！”章世遠低喝道，趕忙制止了他的行為。

    穆島扶著樹直起了身，眼睛空洞地不知望向何處：“我想冷靜一下?！?/br>
    他擦了把順著額頭流下的水滴，呆呆地問道：“遠哥，為什么我要活得這么累？”

    章世遠微張著唇，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穆島揉了下發紅的眼，歪頭看向他，努力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遠哥，我想家了?！?/br>
    額發濕漉漉地垂下，那張臉上混著清水與淚珠，顯得無比狼狽。他推開男人想要攙扶的手，一步一步平穩地走向車廂，失態地把腿擱在狹窄的座位上，蜷縮起身體，將頭埋在了雙膝之間。

    “走吧?！彼粏≈ひ粽f道，“我們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