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蒙間，李嚴聽見雨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稠密急促，砰砰落在窗檐上，好似敲擊戰鼓，震得他氣血翻騰，緩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只有前方有一星微弱的亮光。

    李嚴，李嚴……耳邊似乎有個蒼老而沙啞的男聲在呼喚自己。語調中滿是怨毒憤恨之意，李嚴側耳細聽發現聲音是從前方的亮光處傳來的，下意識地跟隨著聲音往前方的亮光處走去。邊走邊不耐煩地喝道：何人喚我李嚴？

    哼！怎么時隔多年，李卿居然連朕都認不出了？直至走到亮光處，李嚴看見一個枯瘦的人影背對著自己負手而立。

    你……你是？李嚴發覺面前的人影頗為熟悉，正苦苦回想這人到底是誰時。只見人影慢慢回轉過身，一雙黯淡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白發散亂，原來是個風燭殘年的老者。

    先……先帝？臣嚴拜見先帝。待到看清了老者的樣貌，李嚴大驚失色忙不迭地趕緊下拜。原來這老者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劉備。李嚴登時明白了自己此刻定是處在夢境之中，想必是劉備泉下不安才會在身死多年后又托夢于自己。

    先帝托夢于臣，不知有何吩咐？

    李嚴，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當初，你也是朕的托孤重臣，朕親手將兵權交給了你，命你統領內外軍事。難道你不明白朕此舉之意？劉備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李嚴，語氣中透著深深的失望與不滿。

    臣當然明白，先帝遺詔命諸葛亮理政，而命臣領兵。不過是要諸葛亮行“蕭何”之事，安國而已。聽得劉備語氣冰冷，李嚴不敢抬頭，依然跪伏于地，恭敬答道。

    哼！難為你還記得！李卿，朕自問對你足夠抬舉，留下遺詔把兵權交給了你?？墒悄憧纯慈缃窕斐闪耸裁茨?？！把朕親手交給你的領兵之權被諸葛亮搶走不說，還讓他行事愈發囂張。不管在新帝甫一登基就要求封他益州牧之職，還是如今獨攬大權，軍政同掌。他的這些行為早就已經逾越了朕給他劃下的界限了！李卿也是朝廷重臣，難道對諸葛亮的這些逾越之舉一無所知嗎？！

    這……臣豈會不知？

    你知道？！那李卿可還記得朕當初遺詔命你掌兵，給劉禪留下要他對諸葛亮“事之如父”的遺詔又是為何？

    臣記得，先帝此舉乃是要新帝因此對諸葛亮心生嫌隙，在即位后與臣聯手除掉諸葛亮。到那時，諸葛亮就會對新帝絕望，而會轉而想起先帝，認為自己識人不明，后悔自己選錯了主君，認為先帝才是他一生中應該懷恩的人。

    哼，李卿記得倒清楚?？赡氵@些年非但沒有按朕的遺詔行事，設法讓劉禪對諸葛亮心生嫌隙，對你信任有加。反倒是任由諸葛亮在朝中一味做大，讓劉禪對你日漸疏遠，連朕遺詔留給你的兵權都弄丟了！朕遺詔將兵權交給的人是你李嚴，可為何南征之事你半點都插不上手？正方，你太令朕失望了！

    這……這……是臣無能，有負先帝的重望。李嚴張口結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半晌，李嚴又道：先帝，其實這些年臣從未忘記過先帝的囑托，一直設法取得陛下的信任，設法讓陛下因權力之事與諸葛亮產生嫌隙?？伞芍T葛亮仗著他與陛下自幼親厚，總攬朝政不說，甚至更過分的違背禮制，在陛下甫一即位就建議陛下改元。按理說，他做出如此藐視先帝的僭越之事。臣完全有理由彈劾于他，可是陛下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處處都順著的他意思。更休提他如今懷了陛下的龍嗣，陛下已經說要將大漢江山與他共享了。

    哼，看來是朕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不過朕絕不允許朕費盡手段得到的江山落入他諸葛亮的掌控中。正方，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希望你可以把握住擁立之功。劉備語氣陰冷，渾濁的雙眸中閃著寒光。

    擁立之功？先帝是說……

    既然劉禪不肯照朕的遺詔行事，因為權力之事怨恨諸葛亮。那么……他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況且，朕很想知道諸葛亮得知他如此看重的少君從此消失后的樣子。哈哈哈，想必會非常有趣。劉備瘋狂地哈哈大笑，笑聲如同夜梟般尖利，震得李嚴只覺得頭疼欲裂。

    ——啊

    李嚴猛地翻身坐起，胸膛急促起伏。半晌，全身繃緊的肌rou才漸漸放松下來。抬手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抬頭望向窗外。月光透過木窗，映出他赤裸的后背和被冷汗浸濕的頭發，投在臥房青灰的地面上，周圍死一般的靜謐。

    方才是先帝托夢于自己么？那么……先帝托夢時對自己說希望自己把握擁立之功的意思是？李嚴想起夢中劉備提起諸葛亮和劉禪時那陰狠的神情，心緒翻轉。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

    與此同時，身處在成都皇宮寢殿內的諸葛亮也陷在深沉的夢境中。他感覺自己好像行走在無邊的黑暗中，四周漆黑一片，地上更是泥濘不堪。他踉踉蹌蹌地走著，撐著滿是傷痕的手咬緊牙關起身繼續前行。

    前方是什么？自己要往何處去？他什么都不知道，雖然膝蓋早已在一次次摔倒又爬起的過程中疼痛到麻木，但心底卻有個聲音支撐著他繼續向前走去。

    最后在他感覺自己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黑暗的前方出現了一絲亮光。一個俊秀少年提著盞蓮花燈，佇立在亮光中，似乎是在等待著自己。那是劉禪，自己早已刻進靈魂的心愛之人。

    陛下，阿斗。我最愛的孩子，唯一的摯愛。等等我，我這就來了。

    不知從何處升起一股力量，諸葛亮拼盡全力朝著劉禪的方向奔去。竭力呼喊著心愛之人的名字。然而，一雙粗糙蒼老的手慢慢貼上了劉禪的后背，緊接著劉禪的前方出現了一道深淵。一陣陰風吹熄了他手中的蓮花燈，而那雙手則將他推向深淵。

    不！放開他，陛下，阿斗！我最愛的孩子，回到我身邊來！諸葛亮發出痛苦的呼喊，淚水從臉上不斷滑落，他拼命想沖上去看清那雙想要將自己心愛的劉禪推入深淵的雙手的主人是誰。而身體卻根本動彈不得。阿斗！當劉禪最終被那雙邪惡的黑手推向深淵的瞬間，諸葛亮終于看清了那雙手的主人——劉備。

    為什么？為什么！你竟然……竟然連自己的親子都要殘害！諸葛亮憤怒地瞪大雙目，雙手緊握成拳，英俊的面容沾滿淚水：放開阿斗，劉備，你放開他。

    黑暗中劉備蒼老的面容上帶著居高臨下的表情，渾濁的眼中透出得意的嘲笑。諸葛亮，我不會讓你和阿斗好過的，無論如何永遠都是我贏。劉備張開口，發出一聲冷酷的譏笑。

    ——阿斗！

    諸葛亮驚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他漆黑的瞳孔劇烈緊縮，怔怔地望著寢殿的屋頂，過了好些時候意識才一點點回籠。朝窗外望去，發現劉禪并不在自己身邊，急忙喚來宮娥詢問得知劉禪帶著費祎和董允兩名侍中外出行獵去了。

    懸著的心方才放下一半，想起夢中劉備將劉禪推下深淵的行為還有他對自己陰冷的表情。諸葛亮內心感到隱隱的不安，莫名地開始擔心起外出打獵的劉禪的安危。

    ……

    獵場上，劉禪勁裝長弓，騎著玉花驄一馬當先奔馳在前。董允和費祎各騎匹快馬緊隨其后，協助他驅趕獵物。

    前面那頭野豬比上次朕獵的還要肥壯。上次的臠rou丞相很是喜歡，文偉，休昭，咱們加把勁再獵頭野豬回去給丞相。劉禪興奮地說著，驅馬快速朝野豬追去。

    哈哈哈，好。陛下放心，這頭野豬也定會是陛下囊中之物，費祎開心地說著，揮鞭驅馬追隨著劉禪。一旁的董允眉心微蹙，瞪了眼費祎道：費祎你閉嘴，保護好陛下。接著又朝前方縱馬飛馳的皇帝劉禪喊道：野豬兇猛，陛下當心些，別跑那么快。

    聽到董允的喊話，早已將雕翎搭上弓弦的劉禪瞄準野豬。只聽”嗖“一聲野豬猛地撲到，四蹄亂動了幾下后就不再動彈了，竟是被一箭穿心。陛下神勇，是上殺。費祎開心地呼喊著縱馬朝劉禪的方向飛馳而來。然而這時，劉禪的坐騎玉花驄卻不知怎的地發瘋般馱著正欲下馬的劉禪朝前奔去。

    陛下，快勒馬。前面是懸崖?？粗幌驕伛Z的玉花驄今日突然發狂，費祎驚恐地大喊。催馬朝前想要攔下劉禪，然而，卻只看見玉花驄馱著皇帝連人帶馬摔下了山崖。

    摔落山崖的瞬間，劉禪回眸看見了一個自己無比熟悉又厭惡的面容?！獎?。他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嘴角邊帶著猙獰的邪笑，伸出手將自己與玉花驄一起推下了懸崖。

    陛下……陛下！當費祎驚叫著縱馬趕到崖邊時，除了散落的碎石哪里還有劉禪的影子。這時，董允也縱馬趕了過來，驚道：陛下人呢？當看到崖邊散落的碎石后，董允臉色蒼白，道：難道陛下……不行，我這就去崖下找陛下。說著董允竟然就要順著懸崖攀下，費祎急忙將他攔住。

    休昭，你冷靜一點！費祎眉頭緊皺，用力拉住已是慌亂不堪的董允。董允一把推開費祎，神色焦急：你放開我，我要去找陛下！

    冷靜點！費祎再次攔住董允，擰起眉心，道：就算你現在從崖邊跳下去，陛下就能回來嗎？能的話我絕對不攔著你，咱們一起跳下去都行！休昭，你冷靜點！現在最要緊的是立刻回去，一邊派人把事情告訴丞相，一邊趕緊讓人下山去找陛下！

    可……陛下……董允想到自己身為侍中此次與皇帝行獵非但沒有保護好劉禪的安危，還害得他如今生死不明，眼圈瞬間紅了，緩緩跪倒在地上捂住臉啜泣。

    費祎神情嚴肅，拉起啜泣的董允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事不宜遲，咱們快走。在這里待著也無濟于事，更找不回陛下。上馬！

    說完，兩人縱馬疾速奔回成都。

    ……

    相府正堂內，董允跪在地上神色愧疚，啜泣著道：丞相……陛下他……都是臣失職……任憑丞相處置。費祎同樣神色愧疚，跪在地上道：事情就是這樣，陛下狩獵之時，不慎墜崖，臣已經派人去山崖下找陛下了，臣沒能保護好陛下，失職在先，請丞相降罪……

    當聽到劉禪墜崖的消息時，諸葛亮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重重捅了一刀般。今早的不安竟然成了現實，他勉力穩住心神。接著憤怒地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朝跪在地上的二人喝道：失職？！你和董允到底是干什么的？明明兩人都在陛下身邊，怎會讓陛下在打獵時墜崖！

    臣該死！費祎，董允自知有愧，只是跪伏在地，重重叩首。唉……罷了。這會兒也不是責怪你們的時候，諸葛亮長嘆一聲示意費董二人起身，挺秀的濃眉擰緊，在屋內來回踱步。又過了一會兒，諸葛亮才對局促不安的費祎和董允道：陛下墜崖失蹤之事萬不可聲張。命此次隨從行獵的衛士，膽敢妄言者，斬！

    看著諸葛亮黑眸中透出的森寒之意，費祎神色愧疚，道：丞相，此事要完全瞞住，只怕……

    陛下失蹤事關緊要，先找個與陛下身形相似的人扮作替身。如今國內危機四伏，國外虎視眈眈，如果陛下失蹤的事情傳揚出去，后果咱們誰都擔不起！此事無論如何都要瞞??！諸葛亮俊容嚴肅，黑眸滿是沉冷寒意。

    丞相……玉花驄是一向溫馴乖巧，與陛下頗有默契。這次行獵時卻突然發狂，載著陛下往懸崖邊跑去。此事實在蹊蹺。董允上前一步，對諸葛亮恭敬地說道。

    是啊，臣當時見玉花驄突然發狂，縱馬急追想要救下陛下?？伞瓍s覺得好像是有誰從背后將陛下和玉花驄一起推下了懸崖般，玉花驄根本是無法自控的帶著陛下摔落懸崖。想起今早的情景，費祎蹙起眉頭，同樣恭敬地對諸葛亮說道。

    ?。?！

    噩夢竟然變成了現實，自己在夢中見到劉備親手將劉禪推下深淵的情景居然在現實中重演了。諸葛亮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慢慢傳遍了全身。他似乎又看見了劉備那雙陰狠貪婪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自己，耳邊回響起夢中劉備那句滿含著恨意的詛咒：諸葛亮，我不會讓你和阿斗好過的，無論如何永遠都是我贏。

    原來如此，劉備，你連做了鬼都如此刻毒么。見遺詔和李嚴的挑撥不能讓我與阿斗產生嫌隙，居然陰魂不散連自己的親子都要迫害?？上?，你越是如此只會更顯出你心思刻毒，絕無人君之相。永遠不會是我諸葛亮選擇的主君。我諸葛亮認定的陛下，從來都只有阿斗一個。劉備，你以為自己可以拆散我和阿斗嗎？你妄想！諸葛亮憤怒地想著，黑眸中的冷厲之色愈加濃重。

    文偉，休昭。你們記住千萬要瞞住陛下失蹤的事情，另外告訴霍弋，絕不能讓這件事傳到李嚴耳中。

    費祎和董允對視一眼，齊聲道：是！請丞相放心。

    當費董二人的身影徹底離開后，諸葛亮身形晃了晃一下軟倒在案前的椅子上。他閉上雙目，一行清淚順著他俊美的面容緩緩滑落。他低聲道，阿斗，答應我。你千萬要沒事啊。似乎是感應到自己如今悲傷的心情，腹中的胎兒開始躁動不安。諸葛亮輕輕撫摸著自己微凸的小腹，柔聲安慰道：孩子，你是在擔心父皇和爹爹嗎？別怕，你的父皇是天子，蒼天會庇佑他平安無事的。況且，父皇絕不忍心就這樣丟下你，丟下爹爹的……說完，諸葛亮緩緩起身，對著虛空中虔誠下拜：蒼天在上，請千萬要庇佑我主平安無事。亮愿意以自己的一切換取我主平安，求諸天神明庇佑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