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你癡線啊
單于一拍掉手上沾的月餅碎屑,垂眼,在周正開口問他的兩秒后就不經思索回答道:“好啊?!?/br> 周正詫異道:“怎么答應得那么快?” 單于一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你喜歡熱鬧?!?/br> 單于一這話,說的是沒錯的。周正從小就對每個人都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勁,拉著誰都能嘰里呱啦一通亂說,然后一個接一個,圍成一堆跟著周正說的垃圾話放聲大笑。碰到敲鑼打鼓,紅白喜事,街邊大媽打架,市民沖突,老年廣場舞團之類的人和事,他就會帶著極大的人生熱情湊進去,當花束里鮮艷的一朵,樂此不疲。所以周正的朋友總貧嘴說,但凡有點屁事的地方,你都能找到周正,把他從里頭揪出來,大家還在被他逗著樂。 剛才周正拉單于一出門的時候就是像這樣,周正牽著他的手,讓單于一和周正一起混到在廣場比跳繩的小孩堆里,被一群掛著鼻涕的女孩男孩高音調的笑聲洗腦;路過河邊,周正遠遠朝岸邊釣魚的幾個男人喊了一聲,他們就停在了蚊子漫天飛舞的那兒,在強手電的照耀下一桶一桶的看那些釣魚佬炫耀他們一天里釣上來的魚。 而單于一與周正截然相反。單于一無法體會到和他人交流的意義,也無法理解人群聚集的行為,他自己的世界本來就已經十分聒噪,再聽到陌生的人張開的嘴里傳出的嗓音之后,他有很多個時刻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界限,萬事萬物都像被蒙上了一層在太陽之下顯得油光發亮的明膠,不真實得恐怖。所以單于一非常生氣,他想吼叫,因為他感受不到他們大笑時候的快樂,周正不和他說話,也不看他,就好像他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但是當周正的拇指輕輕刮過單于一的手背,勾起嘴角和他聊著剛才單于一聽不懂的用粵語進行的對話,說著哪位和哪位特別有意思時,單于一突然又很想哭,他覺得自己真的好可憐,明明一點都不正常,竟然還妄想去牽周正伸出來的手,假裝自己真的被愛一樣。 “……” “說什么呢?我問的是你愿不愿意?!敝苷觳仓庵г诓鑾咨?,盯著單于一的側臉,抬手輕輕抹干凈他的嘴角。煙草味涌入單于一的鼻間,單于一在那一瞬躲閃開,呼吸加重下的大腦變得混亂萬分,在耳邊紛雜的聲音更加喧囂。風扇在呼呼刮著,熱風吹過周正的灰色背心,周正把手收回,看著單于一默不作聲挪遠了,吞了吞口水,帶著歉意道:“抱歉?!?/br> “沒關系?!?/br> 又犯了。周正摸摸脖子,有些尷尬地笑說:“好像有點熱,開個空調吧?!敝苷闷疬b控器找了半天都看不清開關兩個字,光在心里重復默念:尊重小孩意愿,過多肢體接觸和物理干預會引起反感…尊重小孩意愿,過多肢體接觸和物理干預會引起反感… 在周正還在怪自己得意忘形的時候,單于一面無表情地把袋子里的月餅都拆了個遍,機械地用刀切好一盒又一盒,被頭發遮住的耳朵泛紅,還在隱隱的發燙。單于一靠在沙發邊上,不明所以地想:為什么心跳快得身體發顫,卻一點都不難受,反而像飛了葉子,精神興奮到極點。 周正終于按開了冷氣,在關玻璃門時瞧到了單于一晾在陽臺的內褲,于是他回到客廳,不動聲色地把貴得不止一星半點的冰皮月餅收回了冰箱,跟單于一道了聲晚安,獨自去浴室念經拜佛贖罪去了。單于一雙腿交疊,望著空調左右搖擺的扇葉,低頭想,周正好怕熱啊。 他在又一日夏末的白天里坐在窗邊,空蕩蕩的房子里響著樹上的鳥叫,短暫而急促。單于一翻過一頁數學的中考模擬試卷,食指滑過紙面上定義的文字和自動排列好的數字,雙腿在椅子下微微晃著。單于一在草稿紙上畫出腦中自然顯現的圖形,未干的墨水反著光,他在函數圖像的旁邊不自知地寫道:我每時每刻都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對現實的曲解和誤讀。 是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會看到那些東西,只是都裝成看不見?如果有人看不見那些東西,他們是不是有問題?是瞎了還是別的毛??? 這一系列問題攪得我無法安寧,然后導致我身上某種東西被撕開了,一層遮蓋,或是外殼。它原本保護著我,但是因為一些原因,它要不見了。 當我執著于這些問題,也就是我每次被他們稱作“發瘋”的時候,她會把我鎖在門外不理我,想讓我自己死掉。那他呢?他還會說愛我嗎。 單于一把“愛我嗎”這三個字涂掉了,紙在反復刮擦下破了個洞。 “單于一,單于一。睡覺呢?咱出發了啊?!?/br> 直到周正敲門的叩叩聲讓單于一回過神來,他皺眉,把紙揉作一團丟到垃圾桶,頭痛欲裂。單于一拿起床上的米色亞麻襯衫穿在身上,打開房間門,周正拎著水果和月餅禮盒,擺著張笑臉樂呵道:“好了沒?今天還沒跟你說,中秋快樂?!?/br> 周正等了半天,單于一就回了個嗯,在玄關穿好鞋出去了。周正以為單于一還在為昨晚他隨便碰他而生氣,想著哪有小孩用“嗯”回中秋快樂的,委屈了一會,關上客廳的燈下樓了。 單于一站在周正車邊,低頭踢著路上的石子,恰巧踢到了在他面前駛過的一輛摩的前胎旁邊。單于一抬頭,坐在車后頭的殺馬特頭太妹看到單于一白凈的臉,眼睛都直了,這位自覺魅力無邊的meimei趕緊揪住前面開車的頭發,惡狠狠道:“停一下,比我落去!”(停一下,讓我下車?。┧萝囌{戲一番單于一,嘴里喃喃著準備好的說辭,單于一盯著朝他徑直走近的女生,疑惑她在嘰歪什么呢,然后就被后一腳下來的周正打著哈哈推進了車前座。 太妹傻眼,對著周正罵道:“癡線啊你!”(有病吧你?。?/br> 周正笑道:“meimei講話禮貌d嘛,一上來度鬧人。距系我仔,我知距生得靚,但系你某要惹距,距聽唔明你講咩嘅。好,拜拜,中秋節快樂!”(meimei說話禮貌一點嘛,一上來就罵人。他是我兒子,我知道他長得好看,但是你不要招惹他,他聽不懂你說什么的。) 周正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單于一側頭看著車窗外遠去的身影,還隱約有絲氣急敗壞的味道,便問周正:“她走過來干什么的?她看起來很兇,好像想搶我的錢?!?/br> “哦,差不多。差不多?!敝苷碜佑覂A,伸手也幫單于一扣好了安全帶,單于一靠著座椅一動不動,看見了周正脖子上掛著的汗珠?!耙院笥龅侥欠N人跟你搭話你就說要報警?!敝苷岢『⒌膽賽圩杂?,卻覺得單于一的對象不應該是那樣的,得是…得是什么樣的?周正想想,手下換了擋。反正,他喜歡就好??蓡斡谝豢偛粫矚g狂野不羈型的吧? 單于一聽到周正說報警,沉默了:“……” 陳端睿家離周正家不遠,但是碰上下班時候,又是中秋節,經過每個路口都要比平時多花上一會。周正嫌等紅綠燈無聊,又開始犯賤:“單于一,你會不會說你好?這個音還挺好發:雷——猴?!眴斡谝婚]著眼假寐,當作沒聽到。周正冷不丁想起剛才的太妹罵他癡線,雖然已經被罵過很多次,但是周正突然第一次覺得,好像自己還真有點。 到了陳端睿家門口,周正覺得自己都有些犯困,硬撐著眼皮敲了敲門。 陳端睿在里頭喊著“來了來了”,開門,喜上眉梢,祝福的話還沒開口說,先被周正塞了兩胳膊的上門禮,客氣道:“來吃個飯還拿什么東西,我倆誰跟誰呀?!币姷街苷砼怨怨哉局牡膯斡谝?,伸手道:“小單是不是?你第一次來我家,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可得讓你多多見諒?!?/br> 周正正心想陳端睿這家伙怎么今天怪怪的,又裝不熟又裝文雅,剛想說單于一不喜歡別人碰他,單于一卻毫不介意地回握了陳端睿的手,禮貌道:“謝謝您邀請我們到家里做客?!薄拔覀儭?,單于一甚至還幫說了周正的份。周正在陳端睿和單于一之間來回瞧,如遭晴天霹靂:所以單于一就單單對自己這樣? 陳端睿招呼:“進來吧,外邊熱,別光站著了?!?/br> 周正定下心神,輕輕拍拍單于一的后背,說道:“你先進去,記得問好啊?!?/br> 單于一先看了一眼陳端睿,跟周正點頭,說:“那我把東西拿進去?!比缓箨惗祟J掷锏暮泻写蛽Q了個位置,到了單于一那。 陳端睿說:“這孩子真靈醒(機靈)?!比缓笸庹玖它c,探頭看周正后面,問:“你那位呢,在哪,怎么不見她人?” 屋內響起小鵬的說話聲,周正指著門,道:“你把門關上?!标惗祟R苫蟮睾仙祥T,周正把根煙遞給他,問:“抽嗎?”陳端睿搖頭,笑說:“戒了,不碰?!?/br> “行吧。我有一天也得戒了?!秉c燃煙尾,樓道升起一道白霧,周正嘴里含著煙,和平時的笑臉儼然不是一副面孔。萬事開頭難,陳端睿覺得這氛圍不太對,有些急切地看著周正,周正和他對視著,想說出口的話在喉嚨轉了幾圈都沒出來。從哪開始呢?是從那個單于一哭泣得像小狗的雨夜,還是更早之前,他結婚的時候? 周正道:“就是……” 周正把之前發生的事情省略了一部分,從頭到尾地告訴了陳端睿。他刻意沒說他老婆拿著他的積蓄跑路了,但是從周正開口的那刻起,陳端睿就猛然明白了周正借錢的原因,他越聽越激動,手攥成拳,胳膊的青筋越來越明顯,周正好幾次都緩了一會,讓陳端睿冷靜,要不周正總覺得陳端睿下一秒就會把自家門給錘爛。 “這不是犯罪嗎?!周正,你為什么不報警,我覺得你看得明白,可你不是在做慈善??!那個女人——你知不知道你被騙了!是不是因為你顧著那個小鬼?你和他根本什么關系都沒有!”陳端??刂撇蛔∏榫w抓著周正的肩膀大喊,周正擰眉,不悅道:“陳端睿,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是單于一不是“小鬼”,他是我兒子?!?/br>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标惗祟@氣,松開手,“之前許銘亮問你那樣的話,你打了他,我不是在旁邊嗎?我本想攔著你的,但是我代入了你,又覺得你做得對,如果有人這么說我老婆,我也會打他的,但是到底……” 陳端睿抿嘴。周正側頭,把煙拿了下來。周正知道陳端睿想問的是:到底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這個問題,周正也有,他也同樣不明白。他的人生,能有哪部分是對的? 陳端睿頭腦一片混亂,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敝苷Φ溃骸白咭徊娇匆徊桨?,等到單于一成年了…行了,我說完了,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今天不是中秋節嘛,咱們都開心點,就別糾結我的這些破事了?!?/br> 周正讓陳端睿趕緊開門,說他熱得衣服都貼后背上了,陳端睿拿出鑰匙,擰下門把,突然左眼看不清楚,陳端睿一抹,指尖濕濕的,是淚。周正按滅煙進煙灰盒里,如自己家里一般熟練換好了拖鞋,跑去空調前邊吹風。陳端睿后知后覺:他問周正,問的可是他自己,那么,為什么周正的未來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呢? 你是為別人著想了,可是誰為你著想? 唐玉清從廚房出來,和杵在玄關的陳端睿對望一眼,她點頭,淡淡笑了。陳端睿勾起嘴角回應她。唐玉清這反應的意思是她大概也知曉了周正一家只來了兩個人的原因,估計是單于一進門的時候就直接告訴她了。周正站在電視旁邊的空調前,沒注意到夫妻倆間的眼神交流,向剛出來的唐玉清招手:“玉清啊,有陣某見又靚佐!”(玉清啊,有段時間沒見又漂亮了?。?/br> 唐玉清掩嘴笑:“還是因為你嘴甜嘛?!标惗祟O胫苷f得對,現在是開心的時候,就該好好開心。于是陳端睿拋開多余的情緒,向周正走去擼起袖子作勢要打他:“周正,我不是警告過你了,別撩撥我老婆!” 周正驚恐道:“夸人也算撩撥嗎?”他攔住陳端睿,側頭問唐玉清:“玉清,單于一跑哪去了?” 唐玉清回答說:“小單啊,他被鵬鵬拉去房間玩了,鵬鵬說這哥哥長得好看,粘著他不撒手呢?!?/br> 周正額頭冒汗,越聽越怕出什么事,跟陳端睿道:“我去看看?!?/br> 周正躡手躡腳靠近,扒小鵬房間門一看,這不看還好,一看更是倍受打擊:平日在他面前鬧得不行的小鵬,拿一個玩具丟一個玩具的小鵬,此時正乖乖躺在單于一懷里看著故事書,這和諧的畫面對周正來說是有說不出來的詭異。單于一側頭,周正和單于一正好打了個照面,不想打擾他們兩個,于是周正無聲地用口型說著:單,于,一,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單于一不知道周正在干什么,他默默地看,只覺得周正這樣子特別傻。他思索片刻,面無表情用口型回道:你,有,病。 小鵬聽到動靜,疑惑地抬頭,見到周正,興奮大喊:“周正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