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把門口的落魄小狗給拎進屋里，他顧忌著單于一這么一通亂淋雨年輕身子得病，催他趕緊洗澡，自己則貓在客廳把放雜物的邊邊角角都翻了個遍，終于找出一盒綠色包裝的感冒靈。周正趕緊燒熱水把沖劑泡了，端著杯子等單于一從浴室出來。

    花灑的水聲和窗外的雨聲融在一起，響了許久，直到周正手里揣的杯子都停止往外冒熱汽的時候，他靠在餐桌邊上，望向冒光的玻璃門，想：單于一這小孩是不是偷偷擱里頭哭呢？

    周正等了好一會，單于一才洗完澡出來，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好像恢復了些許精氣神。他看著周正，一聲不吭。周正把瓷白的杯子往他那個方向遞，guntang的水在時間流逝中已經有些泛涼。單于一瞧了一眼，棕黑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他壓了壓酸澀的喉嚨：“我不喝?！?/br>
    周正哪管他在倔什么，把單于一拉到面前，逼著他，沉聲道：“該喝?！笔钦娴呐滤忻?，怕他發燒，怕他生病，怕他有事，周正眼里的擔心真誠得挑不出一絲虛假。

    單于一甩開周正的手：“你別管我?！?/br>
    周正嘴快說了句：“怎么就不管了，我不管你誰管你？”說完他一愣，心里低罵自己不長一張好嘴，話收不回去，想反悔都沒來得及。也許就是這句話刺痛到單于一的神經，他伸手刻意把周正手里的杯子拍掉在地上，剎那間碎裂的聲音很刺耳，飛濺的液體浸濕了周正的褲腳，染出了半圓形的黑。

    周正皺眉，又怕說出什么不合適的，忍了好一會不敢出聲。

    單于一壓根沒打算道歉，他冷眼瞪著周正，拖鞋踩上碎掉的瓷片嘎吱作響，連關門聲都好像在叫囂著對峙。

    周正不想繼續侵擾小孩強烈的自尊心，認命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地板，又從臟兮兮的褲子里摸出一支煙郁郁寡歡地抽，繼續收拾像被賊入侵過的亂七八糟的臥室。他時不時懷疑，是不是從今天開始他的人生主題就是收拾別人留下的爛攤子，連自己都要無法顧上。攢了好幾年的錢一夜之間被偷了，沒說過幾回話的漂亮老婆跑了，接下來再養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周正差點沒請人在他額頭上貼個龍飛鳳舞的慘字。

    不過周正過會兒又笑了。他想：能活就得用力活下去，現在苦點也沒事，總有一天能過成好的，甜的。理順個理對于他來說是件容易事，心情瞬間又變得明朗，周正把洗衣機里的衣服都拿出來掛衣架上晾好，縮回床里沉沉睡了一晚。

    然后俗話說，怕什么來什么。

    周正平常都起得早，下床看到單于一的房門還緊閉著，望了望掛在墻上的鐘，他拍了幾回門想叫小孩起床，就是聽不到一句回應。周正想想總覺得不對勁，把門開了，單于一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球，就露出一截黑乎乎的腦袋。

    “單于一?！币驗椴惶_定，周正又喊了一聲，內心逐漸變得不安：“單于一?！?/br>
    周正湊近一看，單于一縮在被窩里的臉紅得跟桃似的，閉著眼睛在床上躺得跟個植物人大差不差。周正把溫度計找來，往單于一胳肢窩里放，過了五分鐘拿出來一看，他心仿佛停了兩秒。好了，是沒感冒，單于一直奔高燒去了，水銀柱差一小格就頂過了四十。

    小時候每次周正發燒，他老母就跟天塌了似的踩著拖鞋就拉著他飛奔去醫院，所以在周正的潛意識里，小孩發燒是件很嚴重而且怠慢不得的事情?？粗鴨斡谝粵]了意識，周正借力把單于一背到身后，發覺他的身子真的是燙得嚇人，他似乎些許理解了當初他老母的焦急心情，什么也顧不得，急著出了家門。

    六點的天空蒙蒙的剛發亮，周正踩油門的腳都有點飄得發抖，他腦子里時不時蹦出一些不知道什么時候看過的發燒燒壞腦子的新聞，卻忘了單于一是十五歲的小孩，而不是有可能會發生熱性驚厥的五歲的小孩。

    時間太早，醫院的門診部還沒有開放，周正背著單于一去急診處掛了號，等到周正把他小心翼翼放在椅子上，單于一打上了吊瓶，周正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低頭一看，他的腳上也穿著拖鞋。

    默念：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單于一醒來的時候，他學校里剛好給周正打來電話，周正就站在他的旁邊，穿著凌亂的睡衣，下頜有一些沒有來得及刮的新長出來的胡須，配上一雙藍色拖鞋，就像街邊亂跑的二流子，怎么看怎么滑稽。但是單于一不打算笑，濃烈的消毒水味鉆入鼻腔，他看了看顯然是醫院的周圍和左手背上的針管，輕輕拉了拉周正的衣角。

    周正感覺到有一股力在揪著自己，他低頭，笑道：“醒了？”馬上把耳邊的電話掛了，周正微微俯身，又問：“還難受不？”

    腦袋昏昏沉沉，單于一想了一會都沒想到要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周正把打包好的粥從袋子里端出來，因為底部發燙，他就沒想給單于一，握著舀了一口粥的勺子吹了吹，笑著看表情懵懵的單于一：“吃口，別餓著?！?/br>
    單于一擰眉：“我不是小孩，不用你喂我?！?/br>
    “怎么不是了？乖，聽話?！敝苷试阜畔麓笕说哪樏?，慢慢哄著生病的單于一?！澳愫韧赀@碗粥我就不管你了?！?/br>
    單于一遲疑了一瞬，默默垂眼，張開了嘴，溫潤的粥米入喉，難受的感覺確實少了一點。

    “我幫你在學校請了兩天假，你想什么時候回去就跟我說一聲?！敝苷呂顾呅跣踹哆?，“等會喝完了粥就吃藥，每隔六個小時吃一次，還有兩包沖劑，這兩天晚飯后喝一次，知道沒？”不習慣的關心讓單于一不知道怎么回應，他沒說話，對著周正點了點頭。

    對于這一場陽光明媚的早上，昨晚發生的事情就好像一場夢。周正把垃圾收到一起后丟到走廊角的垃圾桶，回來后坐在在單于一旁邊，平靜地看著他說：“你要是想找你mama，我等會就去警局報案，雖然她能不能回來是一回事，但是不論如何，我都不可能不管你。不是我因為可憐你，就是我想這么做而已?！?/br>
    周正擠了擠眼，笑道：“剛才騙你的?！?/br>
    單于一抿嘴，看著周正，他想：這個大人好奇怪。他們都迫不及待能扔掉他，恨不得能讓他死在世界上最不起眼的角落，怎么周正偏偏就要逆著人流走，撿起他這條沒人要的小狗，認真地說不會不管他。

    單于一低頭跟周正說：“吃藥吧?！?/br>
    “也不用找我媽了，她不會再回來了?！?/br>
    周正見單于一一副欲哭的模樣，以為他又陷入思親的痛苦中，側過身子沒忍住用拇指指腹擦過他的眼角。周正不知道他之前經歷過什么，會讓單于一對這件事表現得習以為常，于是周正不經思索地說：“沒事，我會愛你?！眴斡谝宦牭竭@話被嚇得喝下去的水差點噎在中間，他漂亮的眼睛瞪大，不明所以地看著周正，因為打的點滴太久加上吞下口的沒有包衣的藥物而舌尖泛苦。

    “以后你不就是我兒子了嗎，我來愛你?！闭f完就像簽定下什么契約似的，周正猛然覺得單于一不是他自己口中的累贅，而是上天給予周正的恩賜，讓他能確確實實地感覺到自己有個家，不會散不會亂的家。他說道：“我發誓我會像你爸一樣對你好?！?/br>
    “我爸在我媽懷了我之后就不見了?！?/br>
    周正也被噎住，沒料想到發過的誓那么快就被自己推翻，他改口道：“我會引以為戒……啊，我去喝口水?！?/br>
    單于一在周正起身接水的時候，看著他寬闊的背影微微一笑。單于一的笑不是開心的笑，是腦海里想到什么無所謂的事情，下意識嘴角肌rou被牽動的沒有情緒的笑。

    他真的覺得周正很奇怪。

    下一秒，單于一抬手把插在手上的針管給拔了，針眼往外滲血，他沒在意，光腳走出了醫院。周正轉身，單于一原本坐的椅子已經空空蕩蕩，孤零零的吊瓶架被遺留在了原地。

    塑料杯中的水傾斜得幾乎要灑出來，周正的腦子可以說是當機了那么一會兒。他在想這一天天怎么凈發生些給他的人生帶來沖擊的事情，比如他原以為那孩子只是性格孤僻，特別不近他，可是周正沒想到那孩子是個神經病，發著燒還會拔了針到處亂跑。

    也許是急著去廁所沒來得及說呢，也許是想鬧著玩呢，也許是被人給拐跑了呢？周正抓著人一個個問，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特別漂亮的，個子不是很高的，沒有穿鞋的十五歲小孩。

    有印象的都說他自己一個人往外面走了。周正沒來由的想發火，卻又無處可發，他跑出街外，就像個二百五一樣摸不著頭緒。往左和往右的選擇無聊且艱澀，周正不知道選哪一個能找到單于一。

    所以周正兩邊都找遍了，也依然沒能看到單于一的身影。他以為單于一不會離開得太遠，兩個小時過去，縱使周正體力再好，也耐不住這么長時間的磨。

    周正準備好報警，按了數字又把手機收進褲袋里，沉下心以他十五歲的思維想了想，就想出了一個地方，能讓小孩安靜坐著的，有點那么裝逼性質的，就只有江邊多年前廢棄的碼頭。

    碼頭的附近有個沙場。周正攀上銹蝕的機器，正正好看到單于一坐在碼頭邊上的身影。周正不想罵他，也不想打他，不想問他是不是腦子有病，周正就光想著，單于一這一路走過來，腳疼不疼。

    正午的太陽曬得江面波光粼粼，有幾條魚咚咚跳出水面，接二連三泛著圈。周正走近單于一，那股火蹭然冒了起來，就算再生氣，話也都挑軟的說：“單于一，你挺有能耐的??？你覺得這好玩么？”

    單于一轉頭，對于周正能找到自己好像也沒什么驚奇，他看著站在石階上的周正，不痛不癢回答說：“好玩?！?/br>
    他是瘋子，這就是他會干的事。他們都覺得他有病，他媽的男朋友都是被他嚇走的，可是周正怎么會想要他？怎么會說愛他？

    單于一想，周正保不齊馬上就走，會嫌惡地離開，會反悔自己說過的話，但是周正只是摸了摸單于一的額頭，嚇唬他說：“你聽說過沒，發著燒還曬太陽的人會死，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小孩?！?/br>
    周正又說：“單于一，我說了我會愛你的。不信我??？”周正就是這樣的人，怎么說就會怎么做，從沒想過收回和反悔，更何況單于一現在是他的小孩呢。

    誰能想到單于一就恰恰碰上了周正這樣的，胡言亂語說要當他爸爸，小孩顯露自我的惡作劇被不求回報的真誠愛意回饋，像被曬熱的江水里魚吐出的泡泡一樣化在心里，留了多少個一刻又一刻。單于一腳被磨出了水泡，隱隱發疼，他攀上周正的背，想：周正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