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心念
小販原本看上了眼前這人不像普通人家,正打算大宰一筆時眼瞅著旁邊冒出另一個人,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這種攤子上的玉器百個里沒一個值得上價的,謝眠正準備還價,旁邊的人卻伸手拿起一只小玉虎掂量起來。 “十兩?”清衍問。 “十兩!還送核桃仁油一罐,拿回去往擺件上抹抹,五年內發脆變色您找我!” 再不開口就上鉤了。謝眠當即皺眉:“我從東邊那家玉器鋪子來,也沒見這么貴的?!?/br> “哎喲,客人,一分錢一分貨!”小販擺擺手,“玉石品質差別大了去了,那家玉鋪便宜豈不正說明沒個好東西?” “正經玉鋪想必質量更統一吧,況且店里的玉器一件一價皆是明碼標出,看得也放心些?!敝x眠裝模作樣看了攤子幾眼,奇怪道,“店家,你這十兩八兩的標價怎么不寫下來亮在外頭,免得大家錯過比玉鋪還好的石頭?!?/br> 話里話外的刺是個人都聽得出來,小販的笑容扭曲一瞬,差點張口要嗆聲,礙于真正的大主顧還在旁邊才暫且忍下,訕笑著說:“玉雕最重要的不是買個正對眼么,稱心的東西世上不常有,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br> 說到底還是要看買主的想法。 小販和謝眠把目光投向一旁,清衍把玩著手里的玉雕,平靜開口:“這塊玉質地粗鈍,雕工簡單笨拙,想發揮紋路的優美卻太過生硬,缺乏欣賞的價值?!?/br> 攤位后面小販的臉明顯兇惡起來,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冤大頭模樣的公子還會品玉。 不愧是道尊。謝眠松了口氣,目光稍微打量小販一眼,心里嘀咕:不過這么直率的批評當著攤主的面說有點危險,真鬧出事來可不好。 清衍放下手中的玉雕,轉頭指著邊上的木器:“麻煩這個包一下,我買了?!?/br> 謝眠:……? “這個是吧?好好,您稍等!”小販眼睛一亮,整個人散發出欣喜的氣息,雙手利索地接過銀兩開始打包。 “哎——”旁觀這筆交易迅速完成的謝眠只能干瞪眼。 八兩買個小木雕……似乎比買玉還虧。 從頭到尾沒和他正眼相看的人忽然發話:“雕刻手法雖然樸拙,卻透出一股生動的可愛。你不覺得嗎?” 謝眠艱難地一字一句往外蹦:“我覺得……還可以……” ……還可以講講價。 最后幾個字沒勇氣說出口。他只能在一邊看著歡欣雀躍的小販把東西包好遞到了道尊手上。 離開小攤有一段距離,謝眠心里涌上遲來的悔意。 原本裝沒看見就好了,非要上去插一嘴,不僅沒把價格嚇?;厝ミ€白白暴露行蹤。 他一點也不指望清衍能記得自己,但同樣不敢小看這人身為道尊的記憶力,只好先開口打招呼:“晚上好,閣主?!?/br> “晚上好,謝眠?!鄙磉叺娜它c點頭。 謝眠心里一沉。竟然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下句話卻更出乎他的意料:“這個擺件你拿去?!?/br> 清衍停下腳步,將手中用錦囊包好的木雕遞過來。 謝眠立即推辭:“不必了,道尊留著就好,我們住處東西太多,恐怕折損它的價值?!?/br> 開玩笑,八兩。 掰著指頭算算都夠他一個月的食宿了。 謝眠想著想著又覺得懊悔,剛才要是及時制止就好了……雖然花的不是他的錢,道尊應該也不心疼這點銀兩,但總有種吃虧的感覺。 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手里給兩個小孩打包的食物還沉甸甸拎在手里,得編個借口早點離開。 他掛上淺淡笑容:“沒想到能在這里偶遇??上疫€要去辰巷買些糕點,恐怕要先走了?!?/br> 清衍立即回答:“正好我也要去?!?/br> “原來如此,閣主也……”謝眠有些慌亂,隨后迅速穩住陣腳,“那剛好同路,不如一起去吧?!?/br> 正合清衍的意。 他們放著近在眼前的糕點鋪不去,繞路走向另一條巷子。 路上聊的話題圍繞近況展開。 謝眠不敢反過來打聽道尊最近都在做什么,便順著對方的思路講下去,回憶起這幾個月來的事情自己都嚇了一跳,竟然忙到連問禮堂都沒回幾次。 幾步路走到巷口的店鋪前,兩人各買了些糕食,謝眠手里東西太多,在不遠處的涼亭中停下來重新整理。 手上將包裹扎在一塊,他又開始思考逃離現場的借口。 “時間好像有點晚了……” 清衍坐在涼亭側邊的木椅上,望向謝眠身后:“街上開張的店鋪還多著,問禮堂也沒到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再轉轉?!?/br> “可惜明日還要早起陪同弟子晨練?!敝x眠搖頭笑笑,“閣主,謝某就先行……” “的確,我也該回去了,離開太久恐怕耽誤事情?!?/br> “……唔?!?/br> 跟這個人彎來繞去好難??! 他有些手足無措,既不想和道尊同行又想快點回去,編借口卻總被對方打回去,一時焉了下去,找不到話說。 清衍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看到那個人抱著幾個包裹望過來,眉頭微蹙,眼睫半垂,嘴唇卻保持著微笑,似乎是相當無奈的表情。 一瞬的思路倏忽暢通,清衍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想要獨處。 “……江邊風清氣爽,適合靜想?!彼f,“我在此處稍坐片刻,你先回去吧?!?/br> 謝眠隱蔽地松了口氣,向他道歉告辭,轉身提著東西往回走。 夜里正是熱鬧的時候,兩排店鋪屋檐下掛著黃橙橙的街燈,遠看像一群晃眼螢火。 謝眠向著光亮處走出幾步,忽然間心有所感,往后望了一眼。 那個身影端正地坐在涼亭中,手里握著木雕,黯淡波光在身后起伏,他的面容被昏暗遮蓋不清。 明明無法看見表情,謝眠卻覺得對方正望著自己。 他收回視線,不知怎么覺得環繞在道尊身周的神秘氣質消散幾分,甚至無端覺得那個人孤零零坐在原地的樣子有點可憐。 ……剛才還說要和自己一起回去,眨眼間就改了主意獨自留下。這種變化謝眠當然有所察覺。 正因為察覺到了,所以才覺得仿佛是他把人拋在原地。 可那兩個關禁閉的小孩還饑腸轆轆等著食物呢。 謝眠狠狠心,加快步伐消失在清衍視野。 江邊的夜風確實涼爽,可清衍不但不覺得心靜,反而還生出些許煩悶。 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從不知道對話是這么難的一件事。 他想了解謝眠最近的情況,尋找兩個人總是錯過的原因,結果卻弄得像審問,對方一五一十交代這幾個月都有哪些安排。 他想和謝眠解釋,他們見第一面的時候他不是在用玉珠攻擊那兩個弟子而是想阻止她們摔倒,可整場對話里找不到聊起這件事的由頭。 他想和謝眠再多待一會兒,但…… 或許今夜執意找人就是一場沖動。 潮水陣陣拍在身后的堤岸,從江心吹來的風夾裹幾絲寒涼氣息。 清衍坐在亭中閉目靜思,從那人作別時略帶歉意的微笑開始回想,想到幾個月前拭劍大會偶遇時謝眠同他御劍飛行下來后暈乎乎的表情,再到最初望見的那一晃而過的眼神。 靈思倏然一動。 再睜開眼,那人就在眼前。 謝眠手中的糕點包裹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薄薄的衣衫,正適合涼夜里披著。 “水邊風冷,閣主還是小心些?!彼@么說著走前幾步,將衣衫放在石桌上,停下腳步和他對望。 從鎮上到溪山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去而復返應當是乘著劍加快腳步的。 如果回來時清衍已經離開,豈不是白跑一趟。即使這樣也要送來一件衣服嗎?擔心他受寒?分明離開的時候說明日還要早起…… 清衍驀然感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cao控身體,煞風景的問話吞進腹內,開口道:“辛苦了。坐著歇歇吧?!?/br> 眼前的人仿佛正等著這句挽留,在不遠的位置坐下。 糟了,還是沒想明白要怎么和人開啟對話。 然而沒等清衍琢磨清楚,謝眠就主動問道:“方才看閣主閉目養神,是累了嗎?” “只是思考一些事?!?/br> 謝眠的目光移到他手里攥著的木雕錦囊上。 真神奇,這個眼神的意思清衍也讀懂了。 他低頭將木雕取出:“和這個無關。不過你似乎很在意它?!?/br> “嗯……只是覺得價格貴了些?!敝x眠快速瞄了清衍兩眼,重新將視線放在木雕上,斟酌著措辭,“我曾見過一些攤販信口開價,前個人三錢,后個人來便改口二兩,尤其向不知市價的孩童和富家子弟兜售高價貨品?!?/br> “你擔心我被騙了嗎?” 謝眠沉吟不語。心想,不是擔心,而是確定你已經被騙了。 視線中的小木雕刻畫的是兩個孩童相處的場景。一個小孩坐在石上垂頭,身后擺放壞掉的竹馬玩具,另一個小孩笑容咧到耳根,舉著風箏跑來,仿佛下一瞬間就要將玩具遞給同伴。 一副少兒友愛的美好畫面。不過意蘊雖然不錯,雕工卻十分粗劣,幾乎只描摹出兩個人形,與之相比小人手里的風箏刻得栩栩如生,反而增添了不自然感。 賣給謝眠一錢的話可以考慮,超過五錢誰買誰就是冤大頭。 “意趣童真可愛,但八兩似乎不太值當?!彼褶D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清衍低頭看手中的木雕,另一只手撫到兩個小人之間,指尖凝聚真氣,木雕無聲地一分為二。 他將剩下的小人舉高些給謝眠看:“這樣好些?!?/br> 謝眠坐近觀察。原本充滿童趣友愛的場景去掉了同伴,只留坐在石上的小童,面容粗淺刻畫出向下撇的弧度,肩膀微垂,不知是思考還是悲傷。 具象的場景頓時消解為多種情緒,整體保持了簡單的雕刻風格,不再顯得雜亂。 清衍的看法也是如此。如此說完,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繼續低聲解釋:“……或許工匠本人并沒有高超的水平,只是一千個木雕中偶然做出這一個……” 好像猜到了接下來要說什么,謝眠和他對上視線。波光在那雙笑眼中蕩開。 “……傾其一生也只有這一瞬的靈感之作。以這樣的代價換來,確是值得?!?/br> 清衍舉著木雕小人的手紋絲不動,眼神明暗變化不定。 他忽然意識到謝眠長得真好看。是一種清淡的美,像蒙蒙細雨中的柳樹。 謝眠避開視線笑嘆:“那位攤主歪理甚多,只有一句說得不錯。稱心之物世上少有,錯過便再也沒了,的確該珍惜?!?/br> 簡樸生動的木雕小人靜靜垂頭,謝眠的目光越過它,看到被削去的另一半小人放在薄衫中,手里仍抱著風箏,卻沒辦法將它遞給同伴了。 “你的耳垂……”他聽到清衍的聲音,“有一顆痣?!?/br> 謝眠有一瞬間困惑,猶豫地抬手捏了捏左側耳垂。 “沒注意過嗎?”清衍又問。 他想了想:“一般是看不到的吧?!?/br> 通常也不會有人特意指出對方身上有一顆痣吧。謝眠沒摸到突起,應該僅僅是停留于表面的淺點,沒什么好在意的。 清衍若有所思:“如果有明泊鏡就能看見了?!?/br> “那種東西可不是尋常教諭能使用的……” 他們坐在涼亭拐角的兩側聊起平常的生活。清衍雖為閣主平日卻幾乎不在劍閣之中,對于溪山尋常弟子的生活一知半解。謝眠一面聊一面好笑,這感覺就像和遠道而來的游客介紹當地人情一般,何況他還真的被街上小販騙……咳,哄著花了大錢。 閑談的時間過得迅速,不知不覺遠處街上的燈漸次熄滅,擔著餛飩挑子的走販沿著街道吆喝,謝眠才發現到了該回家的時候。 清衍這次提出和他一起回去時沒有遭到拒絕。 兩人漫步到鎮外,吹星劍停在踏步可上之處,謝眠躊躇片刻,叫住了身前的人。 “清衍閣主?!彼f,“能拜托您一件事嗎?……其實今晚我本應監管關禁閉的弟子,是背著溪山溜出來買點吃食的。關于今天在這里見過面的事,能否請閣主不要向別人提起?” 清衍問:“秘密?” “嗯?!?/br> 他點點頭,向謝眠伸出手來:“不會讓別人知道的。放心?!?/br> 薄云遮住孤月,乘風而起的名劍帶著二人越過山門與溪流。道旁樹木忽被一陣疾風吹得嘩啦響動,巡山老者舉起燈籠回首細看,嘟囔著走遠了。 自那以后清衍也沒能見謝眠幾次。 魔尊正籌謀著渡劫登仙,人間籠罩在苦厄的烏云之中,他要準備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容不得一點私情存在。 況且見面與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即使得了空去尋找,謝眠也往往不見蹤跡。他在丹房得到成為丹師的機會,又要兼顧問禮堂教諭的職責,忙得不可開交,僅有幾回匆匆打了個照面。 如果和一個人錯過、再錯過、不斷錯過,是不是天意讓人早點放棄? 但在清衍看來這卻意味著命中注定。 他睜開眼,已是天色大亮的晚晨。 萃斟谷的鳥蟲在林間響亮鳴叫,六年來不曾發生絲毫改變,恍神時讓人以為還身在那個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起點。 清衍緩緩吐息,回想起昨天同昆察談論的交易,凝神細思一會兒,喚來吹星劍往山中某處飛去。